「寫作時,我總是『等米下鍋』,常常為材料不足而煩惱,寫的欲望是飽滿的,但可供寫作的材料卻愈發緊缺。」在復旦大學不久前舉辦的「經驗與虛構———小說大師對談會」上,作家王安憶的一番話引發熱議,似乎小說的虛構難度係數正變得越來越大。賈平凹、陳思和等作家評論家也注意到了一個現象:當下圖書市場上,虛構類圖書往往被一些經典紀實圖書搶了風頭。
面對非虛構作品打出的「真實」牌,尤其是覆蓋全球的網際網路將世界變成「扁平」的之後,各個角落正在發生的新聞和傳奇會第一時間呈現在大眾面前,這種情況下,小說的虛構魅力是否正遭遇挑戰? 面對小說所提供的「新鮮感」濃度的降低,作家應如何調遣日常經驗為作品注入生機?
文學不是「行車記錄儀」,需要打磨文字與日常之間的張力
「作為小說家,虛構當然是首要任務。但身處日新月異的資訊時代,傳媒非常發達,獲取資訊的渠道在拓寬,敘事手法又不斷翻新,要編寫讓人眼前一亮的故事,實非易事;另一方面,真實性本身具有獨特的說服力,而虛構卻難免面臨讀者的懷疑、質詢、推翻。」王安憶坦言,非虛構圖書正不斷佔據她的閱讀清單。
對此,賈平凹也有同感,他說自己變得更喜歡看紀實類作品,這種傾向也反映在他的文學創作上,賈平凹的上一部小說正是取材自發生在他老鄉、朋友身上的真事。
藉助獲得資訊的手段,不停「復刻」現實,就能炮製出引人入勝的文學作品? 作家朱天心坦言,小說家能否寫得好看,不在於從現實汲取的經驗是否豐富,而是取決於與現實相處的方式。「文學與現實,時時刻刻充滿著辯證,有時友好,有時拒絕,有時平衡,各式各樣,一旦寫作與日常構成了緊張的藝術張力時,就會相當精彩。」她理解的小說定義,不是現實世界「攝像頭」或「行車記錄儀」,把每個鏡頭照單全收,而是滲透了寫作者的思考深度和切入角度,避免將現成的「社會新聞」簡單粗糙地植入藝術創作。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即便看上去差不多的世間萬象,也依賴小說家的各自巧手,方能成為有質感的文學作品。正如王安憶所說:「在彼此相像的經驗底下一定存在著差異,這就要看個人體察的能力,如何發現事物、表現事物,尋找到更好的方式表達,讓經驗釋放出更大的價值。」
打動人的不止故事,還有故事背後投射的生命感
什麼樣的文學作品才有說服力打動人心? 是作者和讀者之間相似的生活經驗能帶來更多共鳴,還是陌生新鮮的他者世界更吸引人?
學者陳思和分享了他的閱讀心得:他既被王安憶的小說 《69屆初中生》深深觸動,也在讀賈平凹小說時心有共鳴。「我本身就是69屆初中生,與王安憶曾住同一個街區,她筆下的經歷喚醒了我感同身受的生活經驗。」但是,賈平凹寫的多是陝西農村,「我出生、工作在上海,很少到農村山區。為何熟悉的經驗和陌生的經驗,兩者都能成功打動我?」
在陳思和看來,不管作家聚焦何種題材,要跟讀者經驗產生碰撞的火花,就要講一些根本性的東西。他以賈平凹的多部小說為例,作品中對於中年人的人生描述,那種「想抓住某些東西但總抓不住」的感覺,都讓讀者和作家「心心相印」。「賈平凹寫的東西是散亂的,看起來沒有限制,是一些農村瑣瑣碎碎的事情,其實他把故事拆開了。我感受的不是戲劇化的情節,而是故事背後的生命感。」他說,作者在作品中融入極大的社會歷史信息量,投射的對生命的體悟,能夠吸引不同經歷的個體。
值得注意的是,並非所有的「虛」,都能構成一個有邏輯和內容的敘事;只有具有創造性的「構」才能讓虛具備實的效果,讓實含有虛的柔軟性。
王安憶認為,小說從日常閱歷中取寶,是「一件需要隆重對待的事情」。賈平凹直言,作家寫東西寫到最後,其實就是寫自己,寫作的過程,是不斷認識自我的旅程。「人人都知道小說是虛構的,如果僅寫成離奇戲劇,我覺得遠遠不夠。作家應儘量有精神深層的提煉,令稀鬆的日常擁有文學觀照和人性溫度。寫作像蓋房子,也如釀酒,要經得起沉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