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適合以小見大,從點滴處探索行為背後的動機
徐芳:你可以說是一個高產作家,單是散文的主題,就涉及了日常生活方方面面,柴米油鹽兒女情長,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很多在散文寫作中的追求,往往是有關人生的悟識、智慧的凝聚、理性的思索,甚至指向寫作者自身的心靈愉悅。仿佛可以從心所願地擷取現實人生的一景一物,既在對象化的過程中昭彰主體,又在審美愉悅時用心於智慧。你不僅可以從自己身上看到(寫作)對象,而且也在對象中間找到自己,從而達到審美的「妙合」。在你看來,散文是否更富有生活實在性和思想性,強調一種普遍亦永恆的情感和精神?
葉傾城:有時候會想,我們並不真的知道寫作是什麼。
它肯定首先是一種「看到」,我「看到」了一景一物一人一事,很自然地記下來。但反過來,也許是它「看到」了我,我內心有所渴求、靈魂裡有些寂寞,我以為的「看到」其實是被「觸及」。我之所以留意到,認為它值得寫,就已經不是偶然的了。
所以,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許寫作是一件獨立的事。是萬事萬物想要表達自己,只是藉助了我的眼、我的心、我的手。
我非常喜歡你說的「日常生活」這四個字,讓我想那句「太陽照常升起」。是呀,太陽照常升起,卻每天帶給我們不一樣的歡愉。每晚如常睡去,心裡懷著的卻也總是不一樣的希望。
這樣的日子,我以為,是非常值得一過的。而能為每一天發聲,記錄每一個瞬間,讓它能以文字的方式永恆,是很大的福氣。
所以你說的是對的:我是在寫作中,找到了自己。
所謂「更」富有實在性和思想性,不知道是和誰比。小說嗎?小說有點像一個提取的過程,把橄欖榨成油,把黃豆磨成漿,到最後的成品,是高度被塑造的「虛構體」,它當然來源於生活,但與生活是不一樣的,你無法從一塊豆腐身上認出它的身世。
你可能讀《紅樓夢》,覺得與黛玉有知己之感,但你也確知,你不會遇見它。
而散文比較不一樣,它更像直接摘下一朵花插進瓶子裡,當然如何搭配也很見匠心,但玫瑰總是玫瑰。這就是它的實在性。
但是說到思想性,可能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我倒覺得小說適合探究更深刻銳利的人性,可以像解數學題一樣,把人放置在困境裡,一層層剖析。而散文適合以小見大,從點滴處探索行為背後的動機。
小說像刀,銳利雪亮;散文則像盤子,明淨優美,它們共同呈現我們所有的精神與情感。
如果說我對自己有定位,那就是:沒有定位
徐芳:你是解放日報朝花副刊的老作者,無論在遣詞造句還是謀篇布局方面,都具備了「快手」與「老手」駕輕就熟的「功夫」。我個人甚至認為,你的千字文作品的氣質,或就是報刊散文風格的標記之一。而中國現代散文的興起和其後的繁榮,確實與現代社會報刊業的發達密切相關。一些關於報刊散文研究的文章裡都提到過,比如《新青年》隨感錄中的一些文藝性的短論和雜文,為新文學早期現代散文開闢了道路。雜文經魯迅的運用,在新文學運動中有特殊重要的地位。1920年代,魯迅出版的雜文集有《熱風》《華蓋集》《華蓋集續編》《墳》《而已集》……由未名社出版了《朝花夕拾》等;應該看到形式更多樣了,出現了熔敘事、抒情、議論於一爐的報刊散文體,這也可以說多元地體現了現代散文在發展中的靈活與豐富性?作為曾經的報人和當下的作家,你是怎麼給自己的寫作定位的?
葉傾城:寫作至今二十餘年,從最初到現在,始終仰賴報紙副刊。它們曾是我最主要的園地,也是我汲取知識、了解動向的最大窗口。直到2010年前後,都可以說,我與大部分報刊副刊都是家人、親戚、密友的關係。
更不用說,我自己就在報紙副刊工作過,那段時間,我挖掘出不少作者,寫過很多專欄,我甚至還小試牛刀,幫報紙的影視版、評論版甚至體育版……客串過。我寫過體育專欄,誰信?
但現在,紙質閱讀,會從我們生活中消失嗎?我不知道。
好像它已經多次報過瀕危。曾幾何時,收音機領一時之尚;又幾年,電視橫空出世,收音機淪落為老頭老太太們的消閒物,大家歡呼讀圖時代的來臨;也許紙媒的靜與慢,像靜定閒慢的老式女子,似乎不合時宜……
那些預演都貌似大片《2012》,網絡時代才是真正的洪水猛獸,我們轉眼就不再寫信了,忽然我們就適應了網絡閱讀及寫作。
讀書人的三處讀書聖地:枕上廁上馬上。偎在床上用手機,已經是很多人的夜生活;在候機室或者動車上,用筆記本瀏覽網頁、看電影,也司空見慣;拿著手機進廁所——再正常沒有了。
十年之後,會怎麼樣?我真的不知道。在王選的雷射照排發明之前,從來沒有人想過中文印刷可以告別鉛與火。我仍然喜歡買舊書,喜歡那種觸感分明的手感,一個字一個字在我輕輕的撫摸下成形,但我也明白,逝去的時代,永遠不會再來了。
而未來,無從預測,或者也不需要預測。歷史不會因為我的設想而改變。更何況,我的設想也未必那麼堅如磐石。我捨棄紙筆改用電腦,如「三嫌老醜換娥眉」般決絕;我多年沒有手寫過一封信,也沒有收到過手寫的信;我習慣用搜尋引擎找一本喜歡的書……我不是烈士,也算不得二臣,我只是順應時代。
而我的寫作是否也在這過程中漸漸改變了?
所以,適合報紙的千字小文我現在寫得不多了,但我還在寫,因為我寫來得心應手,也自覺它們的雋永有味,而且「草木有本心,不求美人折」。
寫作,大部分時間是取悅讀者,小部分時間是取悅作者——這些千字小文,是我送給自己的禮物。
我還在努力地,嘗試多元化的創作。
我寫兒童文學。去年出版了寫給一年級孩子的「陶小鯨系列」《你好啊一年級》,今年又將出版寫給中年級孩子的「谷小滿系列」《蝸牛座的谷小滿》。
趁這疫期,我想認真地練習長篇非虛構的寫作,想把疫區日記當作誠懇誠實的記錄。我不是史家,我只為我能夠得著的人與事立史立論。
我想寫小說,為武漢,這座千瘡百孔而美麗如斯的城市。它有太多故事值得寫下,是我漫不經心直到突然有一天,我意識到,我竟然可能「失去」它。
如果說我對自己有定位,那就是:沒有定位。
我寫,直到我不想寫不能寫。
活到老,讀到老,讀到最後一刻,是讀書人的樣子
徐芳:從字裡行間中,感覺你是個很愛讀書的人,閱讀是否已經成為寫作的重要經驗來源?或者也就是心靈營養的來源之一?而所有的工夫、文章做法、修為,或就是一個「養」字造就,就像我們養花養草養壺等,但「養」之難可能就在這裡嗎?前賢告訴我們「內以養己」,「養己」的境界有四個字——「安靜虛無」。《大學》曰:「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你的文字「輕功」(輕靈、輕盈),或者稱之為「筆調」,那也是「養」成的嗎?
葉傾城:齊邦媛有一句話:「我希望我死的時候,是個讀書人的樣子。」我一直銘記。
我知道齊邦媛的時候,已是2009年,她85歲,《巨流河》剛剛出版。到她90歲的時候,她總結自己的一生:「很夠,很累,很滿意。」教書育人、寫作、翻譯、提攜後輩……一生都在奉獻。
2014年,記者去採訪她,發現她桌上有牛皮紙袋,裝著「預立不施行心肺復甦術意向書」,靠牆放在顯眼的位置上。她坦然說到死亡:「我跟醫生講,萬一我被送來,請你不要攔阻。我對死亡本身不怕。怕的是纏綿病榻。我希望我還記得很多美好的事情,把自己收拾乾淨,穿戴整齊,不要不成人樣要叫人收拾。……不要哭哭啼啼,我希望我死的時候,是個讀書人的樣子。」
什麼是讀書人的樣子?
2003年,作家蘇偉貞的丈夫張德模因食道癌復發再度入院,早知沒有離開醫院的可能性,他還要求妻子:「帶書給我看。」不是對未來時光有規劃,只是讀書人一生的日常模式,不打算因為囹於疾病就斷裂。
每天一疊書帶進去,看完了的一疊帶出來。
病情漸次危重,他把其中一本厚書擲出來:「這本不要了。我怕我來不及看完。」幾天後,他進了急救室再沒出來。妻子籤完所有的字,去整理他的遺物時,發現床頭柜上的書,還翻覆著,停在最後一次被讀到的地方。
死亡,割切時間,使其成為「生前」與「死後」,閱讀,又令時間永恆,永恆到一句話一條畫過的橫線。活到老,讀到老,讀到最後一刻,是讀書人的樣子。
2015年年初,93歲高齡的董鼎山給讀者寫了一封告別信:「『向讀者告別』——懷了無比沉痛的心情,我寫了上面五個字,向多年來的讀者們告別,結束將近80年(14歲開始發表文章)的『寫作癖好』(我說『癖好』,而不說『寫作生涯』)。」他老了,退休都三十多年。死亡一直在追他,那與死亡伴生的衰退、疲倦、軟弱、病痛……都在追他。
「我不但對寫作告別,也等於是向人生告別。到了93歲,生活小節都有困難;……我對報章、雜誌、書本、時事、電視、電影等也漸漸失去興趣,單靠一臺電腦與親友保持聯繫。」死亡漸漸追上他,握住他的衣袖,絆住他的腳,他再也走不動了。
作為讀書人的他,先行離去;他的肉身,在2015年12月,也安然靜默。
這是我能想像,身為作家,最體面優雅的死亡:結束最後一部連載、停下最後一個專欄、結束最後一部書的三校。不想出版的日記信件燒毀,想留存後世的交給助手。半生收藏的書籍有價值的移交給圖書館,其他的,你們誰愛看誰拿去。向所有人說過再見後,慢慢地,在近百之年,合上眼睛。
如果——死得是個讀書人的樣子,真是至大福氣。但願我有。
我經常在思考,是什麼讓這些前輩學人作家如此曠達從容,無非就是你說的「內以養己」。
如何養,以何養?以高貴的情操、以淵博的學識、以對世人的同情與愛。
這些才是真正的閱讀,比單純的文字閱讀更深入肺腑。
每個私人故事都是歷史,匯在一起,就是完整的史詩
徐芳: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散文往往是打開某個精神家園的鑰匙,因為散文文體的表達,可能更率真直白、更隨意自由,也更貼近生活,所以也就更能直抵心魂……湖北的散文,重點是武漢,比如方方的厚重深度、樸素真摯,池莉的平民化視角,陳應松的自然詩意或是詩人散文的激情與陌生化的語言等,應該說,都讓這一地域的創作,折射出絢麗又不同的色彩。就在今年1月23日,因為疫情武漢封城之後,很多作家拿起筆來記錄這段非常時期,似乎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日記體,或類日記體,就以你來說,你也寫了長篇的《圍城日記》,是以時間序列來結構,這是否有助於加強敘事的現實感?非人為的自然而然,而時間本身也是真實性的一個證明,可呈現一份難得的真實與真誠。作為散文,和作為日記體的記錄,是否可以遵循同樣的寫作法則?你怎麼看這一種「記錄」的意義?
葉傾城:我寫《圍城日記》,是因為這件事太突如其來,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結構——我看不到結局,所以當然不知道中心在哪裡,我連怎麼開頭的也搞不清楚。所以,我只能非常自然地,用時間先後順序來記錄。
我並不是有意要加強敘事的現實感。而是每一篇文章可能都有內在的邏輯,讓它只能有一個最合適的方式呈現。
寫散文,或者寫日記,我都希望能秉承同一個原則:誠實。
對事實誠實,對自己誠實。
我會想,我寫得不好,我看到的事物非常有限,我的誠實一定包含了偏見——但這不也是一種記錄嗎?
當歷史在不由分說地發生,身在其中的人什麼也做不了,後世子孫才能去整理得失檢討是非——他們以何為憑據?無非以「史」為憑。
什麼是史?每個私人故事都是歷史,匯在一起,就是完整的史詩。
我聽見窗外有布穀在唱歌(不是文學語言,是真的,第一次,它們叫得這麼早)。作為寫作者,就像是城市裡的一隻布穀鳥,大部分時候,你聽不見它的聲音,它被淹沒在車聲人聲裡,但確確實實,它們記錄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