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決戰豈止在戰場(下)》縮編版連載
2杜聿明到全國政協文史專員辦公室上班之前,曾在北京大興縣紅星人民公社舊宮大隊果木生產隊當了兩個月的農民。這與邱行湘曾在南京白下區洪武路躍進位盒廠當了兩個月的工人一樣,都是源於周恩來總理的安排。「不勞動者不得食,這是普天下最為樸素的道理。」那天在中南海西花廳,周恩來這樣告訴過昔日的皇帝與將軍,「有機會參加體力勞動,對你們來說還是必要的,所以你們都去鍛鍊一段時間。」
就在這段時間裡,杜聿明接到國務院辦公廳的電話通知,說是英國元帥蒙哥馬利來華,周總理於當晚要在人民大會堂設宴請他,屆時要杜聿明作陪。席間,見杜聿明神態凝重、沉默寡言,周恩來特意向蒙哥馬利介紹了杜聿明的過去,「中國人民解放戰爭的最後階段,我們經歷了遼瀋戰役、平津戰役和淮海戰役,這三大戰役國民黨軍隊的戰場最高指揮官,就是我們今天在座的杜聿明先生,要知道,他先後指揮過武器精良的百萬大軍哩!」蒙哥馬利扭過頭,突然問杜聿明,「你的百萬大軍到哪裡去了?」杜聿明怔了一會兒,隨後笑道,「都送給他了。」杜聿明指了指坐在席桌對面的陳毅。陳毅沒有笑,「你哪有這麼大方?你的百萬大軍是我們一口一口吃掉的!」杜聿明無言以對,倒是周恩來出面打了圓場,「不以成敗論英雄嘛,杜聿明先生從戰犯到公民,也不失為壯士斷腕英雄氣慨,實在是難能可貴呀……」
杜聿明回到生產隊,把席間的對話告訴楊伯濤之餘,忍不住多說了一句,「飯桌上的談話,開開玩笑而已。要認真起來,陳毅那句話我只能同意一半。國民黨軍隊內部派系鬥爭的殘酷你是知道的,所以,我敢斷言,國民黨軍隊至少有一半是敗在自己手裡。」楊伯濤點點頭,突然叫了一聲,「這就對了!周總理不是要我們寫文史資料麼,我看反映國民黨軍隊內部鬥爭的內容就很重要。嗯,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當年你的第五軍駐守雲南,正是在你的幫助下,蔣介石才吃掉龍雲的……」
杜聿明表面上未置可否,心裏面卻點頭稱是,而且,說幹就幹,借著昏暗的燈光,他在自己的農舍裡花了整整五個夜晚,寫出了兩萬多字的《蔣介石解決龍雲的經過》。杜聿明不善言辭,也疏於筆墨,他捧著初稿,請教同隊的楊伯濤去了。
楊伯濤是黃埔五期,杜聿明是黃埔一期,前者對後者雖然口稱學長,但是在文字方面,自恃著一件光輝的業績,那就是功德林期間,戰犯們先後給毛澤東主席有過三封感恩信,其中一封最長的,便出自楊伯濤的手筆。因為如此,讀完杜聿明的初稿,楊伯濤一點沒有客氣,「邏輯混亂,層次不清,毫無章法可言,所以必須分段寫,而且加上小標題。」
在楊伯濤的指點下,杜聿明又熬了五個夜晚。他把全文分成十二個段落,依次擬定了這樣的小標題:抗戰開始,著手布局;笑裡藏刀,殺機漸露;面授機宜,伺隙下手;日寇投降,準備開刀;調虎離山,龍雲中計;狠心無過蔣介石;如法炮製,龍雲被吃;五華山上,龍雲負隅;紳士出面,討價還價;何應欽碰了一鼻子灰,宋子文親上五華勸駕;背過立功,明降暗升,蔣介石的最後一著棋;結語。
開了頭,杜聿明就一發不可收了。發表在《文史資料選輯》第四輯上的《遼瀋戰役概述》,洋洋灑灑,三萬餘言。一俟問世,好評如潮。這給了邱行湘不小的壓力。為了和杜聿明競賽,邱行湘找到與自己同屬國民黨中央軍陳誠派系的國民黨十八軍軍長楊伯濤。在功德林期間,給毛澤東致感恩信時,楊伯濤撰文,邱行湘手書,他們就成功地合作了一次。
楊伯濤的復函中附有楊撰稿的一篇文史資料的清樣,請邱行湘「賜教」。這篇文章的標題是《讀陳賡大將〈回憶洛陽戰役〉有感》,附標題是《國民黨外圍兵團作戰紀實》。文章這樣寫到:
「洛陽城頭炮聲響起時,蔣介石就命令鄭州的孫元良兵團和在平漢線上的胡璉兵團迅速救援。胡璉兵團傾巢而出,卻在登封一線遭到解放軍的阻擊,前進困難,直到數天之後才抵達洛陽南郊的伊河岸邊。
「我時任胡璉兵團整編11師師長,到達伊河後,協同胡璉連夜組織渡河,解救邱行湘。可是,適值大雨傾盆,伊河洛河洪水暴漲,工兵架橋進展緩慢,眼見距洛陽城區僅十餘裡,耳聽城中連珠炮聲,胡璉和我冒雨親到河畔督陣,此時遙聞城中的炮聲漸漸由稀疏轉為沉寂。待橋架成後,即傾全力跑步前進,向洛陽猛撲,沿途未發現一人,進入洛陽已是空城一座,但見敗瓦頹垣,死人死馬,一片戰後灰燼……」
當初在功德林期間,邱行湘詢問楊伯濤當初洛陽被圍時為何見死不救時,楊伯濤就如他所寫的那樣解釋過。邱行湘當時一言未發。可是,十年以後,特別是見到楊伯濤的白紙黑字時,他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怒火,拍案而起,「打仗是人和人打,又不是人和天打,把什麼都怪罪於天老爺,真他媽豈有此理!」
邱行湘這番話是說給自己聽的,他只能自言自語,因為年過半百,他還是一個單身漢。他曾經結過婚,妻子叫陳懿,是他黃埔五期同班同學陳肅的妹妹。他也有個妹妹,名字叫邱行珍,他把她許配給了另一個黃埔五期同班同學黃劍夫。邱行湘新婚未久,妻子病故,從此孤身一人。直到洛陽戰役前夕,才由國民黨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局長蔣經國在南京為他介紹了上海小姐張小倩,並且確定了戀愛關係。邱行湘記得,那天張小倩在明故宮機場為他送行,含情脈脈地說,「阿拉在石頭城下等待將軍凱旋歸來。」十年後,邱行湘歸來了,可是他不知道對方在哪裡?
鄭庭笈知道對方在哪裡。這位國民黨第49軍軍長遼西戰役被俘後,關押在黑龍江綏化戰犯管理所。管理所允許家屬探監不久,他的妻子馮莉娟就專程來過。1956年,鄭庭笈由綏化轉至北京,進了功德林,家屬的探訪更便捷了。這樣的情況讓他很滿意,甚至很得意。這天也是星期六,馮莉娟又來了,帶著一張離婚申請書,要他在上面籤字。「為什麼?」鄭庭笈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因為你是戰犯,受你的牽連,子女們要麼找不到工作,要麼考不上學校。」馮莉娟抽泣著,「我們要為子女著想,他們比我們還苦。」
鄭庭笈與妻子離婚不到兩年就獲赦了。周恩來在中南海西花廳接見獲赦人員時,主動問及鄭庭笈的婚姻問題。鄭庭笈表態說,理解和支持馮莉娟的離婚決定。周恩來搖搖頭說,「我不贊同你的看法。家庭的變故是歷史造成的,歷史已經成為過去,既然新的生活開始了,你們就應當復婚,分鏡重圓嘛……」
鄭庭笈沒有想到周恩來對他如此了解,又這般關懷,感動之餘,他反而猶豫了。用他事後對傅作義的話說,「從離婚到復婚,這當中存在一個感情的距離。」這個距離很快就被縮短了。鄭庭笈出任全國政協文史專員後,文史資料辦公室特意把馮莉娟調來當打字員,不過,她不必坐在辦公室,打字機搬進了她的住宅裡,而奉命取送材料,三天兩頭出入在她房間的人,正是鄭庭笈。
復婚的時間定在1960年的國慶節,鄭庭笈對新中國的感恩之心不言而喻。地點就在永定橋南分給他的一套新房。最早前來賀喜的是傅作義,二人在閒聊中說起了平津戰役的往事,鄭庭笈突然想到了什麼,「既然你提到了平津戰役,那,我還有一個建議,你不妨去拜訪一下陳長捷。」
陳長捷當時的職務是國民黨天津警備司令,隸屬華北「剿總」司令指揮。功德林時期,當著眾人的面,他不止一次地罵過傅作義,「要我死守天津,戰至一兵一卒,他卻貪生怕死,在北平搞和平起義,我算是把他看穿了,一個不仁不義的傢伙,一個不知羞恥的東西!」
在水利部身居高位的傅作義,自然聽不到這些來自功德林的言論。但是早在周恩來接見獲赦人員的第二天,他就在西單鴻賓樓單獨宴請了陳長捷。那天中午,傅作義早早恭候,陳長捷姍姍來遲,見面之際,陳長捷冷冷一句,「按照我過去的脾氣,今天是不會來的。可是在共產黨監獄改造十年,脫胎換骨,把脾氣也弄不見了。」傅作義哈哈大笑道,「你我是保定軍校六期的同班同學,你的火爆脾氣,我還有不知道的麼?好在你通情達理,大人大量,所以我必須告訴你一句話,這是埋藏在我心裡長達十年的秘密。」陳長捷依舊沉著臉,「有屁就放,有話就講。」傅作義的神色凝重起來,「天津戰事,我應當承擔全部責任。因為,平津全局動向,已趨和平之勢,結果由於我的猶豫,造成一戰一和,既給天津人民帶來災難,也給同窗摯友帶來不幸……」講到這裡,陳長捷的眼眶溼了,他主動伸出手來,與傅作義握手言歡,盡棄前嫌。
在中南海西花廳,周恩來希望首批獲赦人員都能夠留在北京,但是,出於需要照顧家庭或者需要家庭照顧的原因,曾擴情去了瀋陽,盧濬泉去了昆明,邱行湘去了南京,陳長捷之所以要去上海,是因為他的兒子在那邊的一家企業擔任工程師。
離開北京的時候,陳長捷與邱行湘結伴而行。火車抵達南京,邱行湘下車了,陳長捷送到站臺上,兩人相約在未來的勞動鍛鍊中互相競賽。
陳長捷回到上海,被分到市郊的崇明農場。陳長捷管理著幾個蓄糞池。那日糞車洩糞,洩口阻塞,陳長捷二話不說,捲起衣袖,彎下身腰,伸手將洩口裡的渣滓一把拖出,顧不得湍急的糞水直撲過來,濺得他從上到下渾身發臭;那日大雨滂沱,糞池滲漏,眼見如金似銀的糞便就要流失,陳長捷大吼一聲,縱身跳下,用胸口死死頂漏洞,直到農場的其他員工趕到。
邱行湘所在的南京市白下區制盒領到了南京近郊明故宮舊機場的十畝水泥跑道。邱行湘扛十斤重的鶴嘴鎬,隨拓荒大軍在這裡安營紮寨。他曾經是建造工事的專家,沒有想到跑道由三層水泥三層砂石相間鋪成,一鎬下去,眼冒金星,十鎬下去,手起血泡,遠比當年的洛陽核心陣地堅硬。他又是一個應對硬仗的高手,所以開墾完畢,制盒廠兵分兩路,只留幾個人在蔬菜基地的時候,他遞交了請戰書,「我在這裡留下了罪惡,因為當年赴洛陽作戰,就是從這條跑道起飛的……」邱行湘的理由最具有說服力,所以他被制盒廠任命為生產組長。不到三個月,他用長滿厚繭的雙手,捧出了一萬多斤蔬菜。
不問收穫,但求耕耘。陳長捷和邱行湘的表現得到了周恩來的肯定。那是在全國人大常委會的一次國務匯報會上,談及中國共產黨對戰爭罪犯的改造政策時,這位總理摘下了眼鏡,放下了手稿,「國民黨獲赦人員中,絕大多數的表現是良好的,他們力所能及,吃苦耐勞,真正回到了人民的懷抱,得到當地政府和人民群眾的好評。這當中有兩個典型,一個是上海的陳長捷,一個是南京的邱行湘……」
聽到這段話的當天,全國人大副委員會張治中寫了內容大致相同的兩封信,分別寄往上海與南京。在給陳長捷的信中,張治中還問及周振強的近況,「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大概在1940年的夏天吧。」
下期預告:張治中想問周振強什麼事?邱行湘又能否找到自己的那個她呢?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