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月驚悉我院這屆中建史作業是為南京朝天宮設計孔子聖誕祭典時,就決定無論如何寫一篇朝天宮。儘管明白無論從個人經歷還是從歷史的視角,朝天宮都絕不是能用幾千個字所能刻畫的事物,然而還是寫一篇好了。
朝天宮(南京市博物館總館)可以說是南京最重要的「古」建築群了。之所以要給「古」加個雙引號,是因為它形式上是一座傳統的府文廟,卻又無處不有「近代」的烙印。從建造它的曾國藩、李鴻章,構成它的建築本體的外洋木料,到至今仍然懸掛其中的江南製造總局鑄銅鐘,和曾在其中執教的從上海聘請的儒士,從這些角度來看說它是南京第一座真正重要的近代建築並不為過。
然而這一組如此重要的建築的來歷,資料卻似乎異常匱乏:目前能看到的公開出版物翻來覆去的引用的主要僅有《同治上江兩縣誌卷八》和保存至今的曾國藩《江寧府學記》碑這兩個文本。我不曾專門研究過朝天宮建築群,也不知道這到底是因為資料確實十分稀少還是學界都在忙於更加重要的事務。不過我從小就特別好奇一件事:在它年輕時,在它還是江寧府學的時候,它是個什麼樣子?跟今天一個樣嗎?這兩個文本,對解答這個問題顯然都無甚幫助。
幾個月前偶然在eBay上看到一組賣家自稱是攝於1880年代的「南京寺廟」照片。一看就發現這不是朝天宮嘛;本以為又會炒得很高,不料卻以極低的價格全部入手,大約是尺寸小質量又一般的緣故。然而這些照片中的朝天宮儘管似曾相識,卻又顯得有些陌生。雖然照片也未必有1880年代這麼古老,但可以認定,這不是我們所認識的朝天宮,這是真正的江寧府學。或許是受到這些照片的刺激,回國後和女朋友一起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朝天宮;目的也很簡單,只是想看看今天的朝天宮和李鴻章、曾國藩的江寧府學到底有幾分相似。
第一個場景是欞星門。粗看上去今天的欞星門與百多年相比,除了沒有門扇以外(這也是我頭一回知道江寧府學的欞星門原來也是有門扇的)變化並不大;連曾被填埋後來掘出的泮池和新做的石欄杆還原度都相當高。然而如果將老照片放大,便會發現欞星門左右兩側的長方形板原本並不是空白,而是書寫了文字;屋脊的瓦作也並非今天的造型,而是江蘇老廟宇常見的鏤空屋脊;不過這也確實並非很大的區別。
第二個場景是戟門(大成門)。或許這是最有意思的一張照片:今天作為南京市博售票處的戟門,一百多年前可是真的列著戟的。除此之外,照片裡的建築和今天也開始有了一眼便能看出的變化——原先的雕花掛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似乎頗為官式風格的雀替。不過對於這一區別倒是早已了解,30年代的朱偰《金陵古蹟名勝影集》中所攝的朝天宮戟門和大成殿正面依然是雕花掛落,只是它何時被改成了今天的樣子似乎尚無明確答案。
真正令我震驚的是第三個場景。當時收到照片後我就大致明白這是大成殿側面望崇聖殿,一番試錯後也找到了準確的「機位」。然而眼前的場景卻讓我猝不及防:雖然建築仍然是同一座,然而大成殿的裝摺(裝修),全變了!外簷柱頂部的橫披,靠近地面的雕花欄杆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加厚的額枋(還能清楚地看出拼合的痕跡)和官式風的雀替。
如果說從雕花掛落變成雀替只能說是建築風格的改動,這裡橫披和欄杆的消失帶來的卻是環境氛圍的徹底變化。橫披和靠近地面的欄杆是非常具有園林風格的做法;不難想像,隨著冶山山勢逐級而上、又由眾多連廊互相聯通的江寧府學建築群,在設計之初追求的便是園林般輕盈通透的效果。而今天看到的簡潔而充滿權力感的朝天宮,恐怕是它的建造者做夢也不曾想到的場景。而曾經模擬園林的江寧府學,又是如何最終成為今天的朝天宮的?是不是正如有人推測的那樣,在抗戰勝利後這裡成為首都高等法院時進行了大規模的改動?事實如何,只有等後來者繼續查考了。
李鴻章、曾國藩的江寧府學遠遠不同於我們所認識的朝天宮這個事實,我顯然不可能是第一個發現者。早在2010年朝天宮建築群大修工程中,學者們就證實了江寧府學絕非我們所熟悉的威嚴的紅柱黃瓦,而是立柱以上滿布彩畫的繽紛玲瓏的建築群。
「然而上級確定的工程完工節點時間是不能變的。最終會議決定,本次維修不考慮恢復彩繪……為了留下可證明原有面貌的依據,根據文物維修『可識別原則』,我們特意在大成殿西側梁枋上報留下一段原始彩繪加以保護,不塗油漆。讓人們去想像朝天宮文廟古建築當年曾有過的輝煌和華彩。」朝天宮古建築群修繕報告,文物出版社,2014
拍完這個從大成殿旁看崇聖殿的場景後,不經意間一抬頭,恰好就看見了這段刻意保留的彩繪。這裡沒有任何介紹標識,也沒有其他遊客注意到這個小小的線索,去懷想那寄託了曾國藩的道統之夢的彩色宮殿。而今天的朝天宮建築群,它到底是明清以來的道觀「朝天宮」,是太平天囯的紅粉衙,是同治四年的江寧府學,是1930年代的故宮博物院南京分院和1946年的首都高等法院,還是2010年的南京市博物館總館?還是一代一代積累構成的,那唯一的機體「朝天宮」?
在今天這個複雜的時代,在這樣複雜的空間裡,又如何去安置一個祭孔的典禮?
我無從回答。
將欲黜邪慝而反經,果操何道哉?夫亦曰:隆禮而已矣。曾國藩《江寧府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