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991-1055),字同叔,撫州臨川人,卒諡元獻,人稱晏元獻公。晏殊詞,雍容典雅,有富貴氣,堪稱「北宋倚聲家初祖」,有《珠玉詞》傳世。晏殊詞百餘首,其中詠物之作多達三十首,幾全為詠花詞,造語工麗,音韻和婉,形象鮮明,是北宋第一位大量創製詠花詞的作家。其中更有多首創調之作,都成為後代填詞的正體,而其好為聯章體,應歌合樂,傷逝詠懷,真實地反映時代的心聲與生活的情趣。
因此,晏殊詠花詞對其個人而言,或對北宋詠物詞的發展史而言,都有特殊的意義和價值,是不容忽視的。下面通過分析晏殊詠花詞之物象表徵,探討其藝術創作的審美趨尚,進而確立晏殊詠花詞在詠物詞發展史上的意義與價值。
01自創新曲、聯章同詠
《珠玉詞》詠花之作三十首,共使用十種詞調。晏殊除了沿用前人的詞調外,尤喜自創詞調。根據《詞譜》考證,凡是註明「調見《珠玉詞》」或「此調始於晏殊者」的詞牌有:《漁家傲》、《少年遊》、《雨中花》、《秋蕊香》、《睿恩新》等五首, 都是雙調詞,其中除《少年遊》一首押平聲韻外,餘皆押仄聲韻;另外《詞譜》列為填詞正體者有《胡搗練》一首,都成為後代填詞的正體。這些詞調對北宋詞壇有著積極促進的作用,如《漁家傲》、《少年遊》等,幾成為宋代詞人最喜愛填選的詞調。
另外,晏殊好為聯章體,喜用同一詞調,重複吟詠一物,如《漁家傲》十四首詠荷、《菩薩蠻》三首詠黃葵、《睿恩新》二首及《少年遊》二首詠木芙蓉、《瑞鷓鴣》二首詠梅。雖聯章同詠,卻微觀物象,曲盡形容,各異其趣。列舉其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為例說明:
寫荷花:
剪翠妝紅欲就,折得清香滿袖。一對鴛鴦眠未足,葉下長相守。莫傍細條尋嫩藕,怕綠刺、罥衣傷手。可惜許、月明風露好,恰在人歸後。
本篇詠女子採蓮,內容與傳統題材無大異,但在意境創造和人物心理描寫上卻別闢蹊徑,獨自旁觀立言,趣味不俗。
另外,《詞譜》列為填詞正體的《胡搗練》:
小桃花與早梅花,儘是芳妍品格。未上東風先拆。分付春消息。 佳人釵上玉尊前,朵朵穠香堪惜。誰把彩毫描得。免恁輕拋擲。
此調《珠玉詞》僅此一首,通過對桃花和梅花的合詠,表現作者愛惜春光、愛戀美好事物的心情。由於此篇的詠物筆法較為特殊,一開始略去對物象的描摹,而直接發出讚美之詞,表達自己的感情傾向,因此成為後代填詞的正體。
晏殊身居北宋詞壇領袖地位,平日愛好詩酒宴會,其詠花詞作大多產生於歌舞綺筵之間,應歌合樂,以娛賓遣興,其中有多首是他自己創製的新曲,並且喜用聯章詞體歌詠同一花卉,或敷形寫貌,或攝其神理,均極盡工巧,饒富趣味,在詠花詞的選調創製上,已經跳脫五代晚唐的範疇,能自創新曲,聯章同詠;也能舊題立新意,別闢蹊徑,開啟北宋一代新聲。
02應歌合樂、雍容典雅
晏殊才華早露,一生仕途順遂,富貴優遊,因此流連詩酒、交遊唱和成為他的生活中心。沈括《夢溪筆談》卷九「晏元獻」條記述晏殊等文士當時歌詞創作的背景:「時天下無事,許臣僚擇勝燕飲。當時侍從文館士大夫為燕集,以至市樓酒肆,往往皆供帳為遊息之地。」《宋景文筆記》亦載:「相國(晏殊)不自貴重其文,凡門下客及官屬解聲韻者,悉與酬唱。」 由晏殊帶領群體唱和的情形,可從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上的記載窺見一斑:
晏元獻公雖早富貴,而奉養極約。惟喜賓客,未嘗一日不燕飲,而盤饌皆不預辦,客至旋營之。頃見蘇丞相子容(頌)嘗在公幕府,見每有佳客必留,但人設一空案一杯。既命酒,果實蔬茹漸至,亦必以歌樂相佐,談笑雜出。數行之後,案上已燦然矣。稍闌即罷,遣歌樂:『汝曹呈藝已遍,吾當呈藝。』乃具筆札,相與賦詩,率以為常。前輩流風,未之有比。
北宋初期社會安定,歌舞昇平,文人士大夫們從事娛賓遣興、應歌合樂的詩詞創作活動極為普遍。晏殊以臺閣之尊,匯聚文學趣味相同的文人士大夫,唱和交遊;並以其雍容典雅、溫潤秀潔的詞風,引領文學風潮,影響當代詞壇的發展,形成北宋初期的主流詞風。
由於歌筵酒席間的創作,應景性和社交性極強,有的作品具有酒令性質,有的則是以拈物賦題的詠物形式呈現,甚至出現了以聯章體合詠一物的形式,相互應和酬唱。如宋人曹冠《霜天曉角》詞序曾記載晏殊、歐陽修二人賞荷花題詠賦詩的活動:
荷花令用歐公故事,歌霜天曉角詞,擘荷花,徧分席上,各人一片,最後者飲。
此次聚會是在歌酒宴飲唱酬之際進行的,活動性質類似於酒席上的擊鼓傳花之戲,歌詞是即興而作,主題則圍繞著荷花或採蓮樂舞而發展。
晏殊、歐陽修二人共題《漁家傲》聯章詞二十二首,都是此類歌筵酒席間的創作。
又如《菩薩蠻》詠紅蓮:
芳蓮九蕊開新豔,輕紅淡白勻雙臉。一朵近華堂,學人宮樣妝。 看時斟美酒,共祝千年壽。銷得曲中誇,世間無此花。
本篇是詠物以應歌的即席之作,詞中描寫夏日壽筵雅集,以席間陳設的蓮花為題,詠以獻壽。
另外,《秋蕊香》詠紅梅:
向曉雪花呈瑞,飛遍玉城瑤砌。何人剪碎天邊桂,散作瑤田瓊蕊。 蕭娘斂盡雙蛾翠,回香袂。今朝有酒今朝醉,遮莫更長無睡。
通篇主旨描寫流連光景、及時行樂之趣。上片發揮想像力,用比擬和譬喻生動鮮活地描繪紅梅的形象。結語則了無新意,只是化用唐人詩句收場,純粹是應酬之語罷了。
由以上所述,可想見當時以晏殊為首,文人士大夫宴飲雅集相當頻繁,每酒筵必以歌樂相佐,晏殊並親自呈藝,與會者先後唱和湊趣,所作多表現流連詩酒生活和悠閒安逸的情致,詠物的題材雖然狹窄,卻真實地反映出晏殊當日富裕優遊、及時行樂的生活情趣。在這樣閒適悠然的生活情調下,加上他清高儒雅的臺閣風度,因此能以從容淡雅之筆,寫昇平富貴之態,自然地湧現出雍容典雅、風流蘊藉的氣度與風範,形成北宋初期的主流詞風,大大鼓舞詞人創作的風氣,進一步促進詠物詞的發展。
03研煉物情、意象鮮明
北宋初期承續晚唐五代詞風,參與詠物詞創作的人數與詠物詞總量,在宋代詠物詞發展各階段中均居末位,對於詠物的表現,仍普遍停留敷形寫貌,見解並不高明。從創作的動機和目的來看,北宋初期詞人並非藉詠物來抒發自我的某種生活體驗、人生感受,或是藉物以言志,而是圖形寫貌,以逞才情,為社交生活提供笑樂之資。
比如晏殊《漁家傲》十四首詠荷花詞,一方面著力摹荷葉荷花外在形貌的美豔;另一方面則特别致力於研煉物情。試看下列幾首作品:
葉下鵁鶄眠未穩,風翻露颭香成陣。仙女出遊知遠近,羞借問,饒將綠扇遮紅粉。 一掬蕊黃沾雨潤,天人乞與金英嫩。試折亂條醒酒困,應有恨,芳心拗盡絲無盡。《其一》臉傅朝霞衣剪翠,重重佔斷秋江水。一曲採蓮風細細,人未醉,鴛鴦不合驚飛起。 欲摘嫩條嫌綠刺,閒敲畫扇偷金蕊。半夜月明珠露墜,多少意,紅腮點點相思淚。《其二》越女採蓮江北岸,輕橈短棹隨風便。人貌與花相鬥豔。流水慢,時時照影看妝面。 蓮葉層層張綠傘,蓮房個個垂金盞。一把藕絲牽不斷。紅日晚,回頭欲去心撩亂。《其三》幽鷺慢來窺品格,雙魚豈解傳消息。綠柄嫩香頻採摘,心似織,條條不斷誰牽役。 粉淚暗和清露滴,羅衣染盡秋江色。對面不言情脈脈。煙水隔,無人說似長相憶。《其四》
以上幾首詠荷詞,晏殊能依據對象物的自然屬性,提煉出其中與人的心理情感或情態相合之處,將物情、物態予以人格化。如「絲」之於「思」、「蓮」之於「憐」,借諧音雙關語巧妙地將物情、物態表現出來;接著,更進一步針對對象物的特性:絲不斷、蓮心苦,加以發揮,使對象物人格化。
其他《漁家傲》詞作,亦多著力於描摹荷花、荷葉及蓮蓬婀娜多姿、旖旎動人的情態,如「荷葉初開猶半卷,荷花欲拆猶微綻」、「宿蕊鬥攢金粉鬧,青房暗結蜂兒小」、「夜雨染成天水碧,朝陽借出胭脂色」,皆屬研煉物情,極為工巧之作。
另外晏殊《菩薩蠻》三首詠黃葵:
秋花最是黃葵好,天然嫩態迎秋早。染得道家衣,淡妝梳洗時。 曉來清露滴,一一金杯側。插向綠雲鬢,便生王母仙。《其一》人人盡道黃葵淡,儂家解說黃葵豔。可喜萬般宜,不勞朱粉施。 摘承金盞酒,勸我千長壽。擎作女真冠,試伊嬌面看。《其二》高梧葉下秋光晚,珍叢化出黃金盞。還似去年時,傍闌三兩枝。 人情須耐久,花面長依舊。莫學蜜蜂兒,等閒悠揚飛。《其三》
第一首完全是外在的單向的觀照與描繪,純粹從黃葵的顏色、姿態寫起,客觀描寫的成分較濃,至如「道家衣」的譬喻,和「清露滴」、「金杯側」的渲染勾繪,極力窮其形而盡其相。第二首偏重於主觀情感的抒發,陳說詞人對於花之美的獨特把握。第三首則以物為媒介,詠寫詞人的愛情理想。
正因為詞人具備細微銳敏的情感與觀察力,才能融時令景物,抒淡雅幽微之情。以上三首詠黃葵,由物象的敷寫,到情感的寄寓,層層轉入,含蓄婉轉,藝術手法純熟,已跳脫「非我化」詠物範型的藩籬,滲入詞人主觀的情感與情緒於其中,可謂是意象極為鮮明。
04四、因物興感、傷逝詠懷
沈義父《樂府指迷》云:「作詞與詩不同,縱是花卉之美,亦須略用些情意,或要入閨房之意。然多流淫豔之語,當自斟酌。如只直詠花卉,而不著些豔語,又不似詞家體例,所以為難。」 的確,宋代詠花詞確實有不少詠物而加入閨情成份之作,至於是否皆屬閨情之語,則又不盡然皆是。晏殊詠花詞亦有詠花加入閨情、豔語者,如《採桑子石竹》:
古羅衣上金針樣,繡出芳妍。玉砌朱闌。紫豔紅英照日鮮。 佳人畫閣新妝了,對立叢邊。試摘嬋娟。貼向眉心學翠鈿。
全篇以「玉砌朱欄」邊的「佳人」為中心,描繪出一幅工筆的「美人石竹圖」。「紫豔紅英」句,揉合美人與石竹混寫為一,真假莫辨,兩相比美之下,美人益發顯得嬌豔無比。整首詞表現得精巧而又動人,借花喻人,不落痕跡。其他如《胡搗練》(小桃花與早梅花)、《睿恩新》(芙蓉一朵霜秋色)、《秋蕊香》(向曉雪花呈瑞)等作品。
如《採桑子》詠紅梅云:
紅英一樹春來早,獨佔芳時。我有心期。把酒攀條惜絳蕤。 無端一夜狂風雨,暗落繁枝。蝶怨鶯悲。滿眼春愁說向誰。
在詠花之中,加入了美人情態的描摹,這種寫法正是由北宋初期「非我化」範式,漸漸轉向「情感化」範式的一種過渡。
《漁家傲》詠荷花云:
宿蕊鬥攢金粉鬧,青房暗結蜂兒小。斂面似啼開似笑,天與貌,人間不是鉛華少。 葉軟香清無限好,風頭日腳幹催老。待得玉京仙子到,憑向道,紅顏只合長年少。《其一》楚國細腰元自瘦,文君膩臉誰描就。日夜聲聲催箭漏,昏復晝,紅顏豈得長如舊。 醉折嫩房和蕊嗅,天絲不斷清香透。欲傍小闌凝坐久。風滿袖,西池月上人歸後。《其二》嫩綠堪裁紅欲綻,蜻蜓點水魚遊畔。一霎雨聲香四散。風颭亂,高低掩映千千萬。 總是淍零終有恨,能無眼下生留戀。何似折來妝粉面。勤看玩,勝如落盡秋江岸。《其三》
第一首描寫荷花凋零、蓮房成熟,惋惜青春紅顏不能長久!「風頭日腳」句,用擬人化手法比喻歲月聲聲催人老,青春紅顏終會老,珍重花情,賞花須及時。
第二首上片將荷花比擬為楚國細腰美人及西漢美女卓文君,誇讚荷花之美,接著感嘆荷花青春之短暫。後三句文意陡轉,說時光飛逝,荷花會像美人紅顏難久一樣,早早凋謝,見出作者惋惜美好事物不能長久的心情。
第三首,是整個聯章體的總結,表達了作者對荷花無限愛惜、對青春紅顏無限留戀的綿長情意。一篇之中心,全在過片的「總是淍零終有恨,能無眼下生留戀」二句。結句「勤看玩,勝如落盡秋江岸」,在末章點題,挑明詠荷詞的總體的抒情思想。
晏殊身為當代名臣,以其「顯貴」身份,流連花前酒邊,應歌酬唱,在閒適安逸的生活之餘,細細品味人生的甘與苦,由此而感發出一絲淡淡的人生憂愁,詠花詞中自然也體現出一種對人生自我的觀照與反思。故其詞作「能將理性之思致融入抒情之敘寫中,在傷春怨別之情緒內,表現出一種理性的反省與操持,在柔情銳感之中,透露出一種圓融曠達之理性的觀照。」 這一種「理性的反省與操持」,實際上是肇因於北宋結束了五代的亂離,一統天下,開國之初,為了休養生息,君臣上下耽溺於歌臺舞榭,窮極物慾之享樂,使人們在事功之外又發現了一個新的世界──人的生命,人的心靈。於是驅使人們轉回到內在生活的追求,也就是追求閨房家庭生活,追求個人的內心世界。因此,宋代的時代精神已經不在馬上,而在閨房;不在世間,而在人的心境。這種由人生自我的觀照與反思而誘發出的內在追求,從一開始就打上了蒼涼的印記,表現出一種傷春傷逝的情懷。
05總結
北宋前期承晚唐五代餘緒,詠物意識並不明確,參與創作的人數與詠物詞總量均居末位 。然而,晏殊在現存一百三十四首詞作中,詠花詞便有三十首,佔總數量的四分之一,顯示晏殊的詠花詞,無論就其個人而言,或就詠物詞發展史而言,都有特殊的意義與價值,是不容忽視的。
晏殊以臺閣之尊,匯聚文學趣味相同的文人士大夫,唱和交遊,以從容淡雅之筆,歌詠富貴花開之繁麗景象,自然湧現出雍容典雅、風流蘊藉的氣度與風範,在在顯示出晏殊的生活型態與審美理想,形成北宋初期的主流詞風。
由於北宋初期詠物詞尚處於發展階段,無論是創作觀念、審美理想、藝術手法、情志內涵等,還未臻成熟,故後人的評價都不高。 但晏殊以具備高度文化藝術涵養的臺閣身份,繼承南唐五代婉約含蓄的詞風,大量創製詠花詞而予以創新變化,雖然詠物的題材狹窄、藝術手法、情志內涵等都不夠成熟,卻真實地反映出晏殊當日優遊富貴、及時行樂的生活情趣。
因此,若結合具體的歷史文化背景和晏殊的個人經歷來看,晏殊的詠花詞雖然未臻藝術審美之理想,達到託物寄興之極致,但是以其「身歷富貴,斯道富貴氣象」 ,而又「為人真率,其詞翰亦如其性」 而言,晏殊的詠花詞,是他真實生活的反映,更是他真性情的自然流露,因而形成北宋初期雍容閒雅、工麗精巧的詞風,在詠物詞的發展史上,實具有承先啟後的意義與價值,自是不容忽視的。
參考書目
〔宋〕歐陽修:《歐陽修全集居士外集二》〔清〕聖祖御定:《全唐詩》,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87 年 12 月。劉揚忠編:《晏殊詞新釋輯評》,北京:中國書店,2003 年。《文津閣四庫全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年。路成文:《宋代詠物詞史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年。唐圭璋編:《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2005 年 10 月第 5 刷。孫維城:《宋韻──宋詞人文精神與審美形態探論》,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