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日前,本站編發了《專訪張旭東教授:從美國看中國的文明認同》一文,紐約大學東亞系主任張旭東教授從文明認同的角度分析,認為要從中國問題的總體性看西方,又要從西方問題的總體性看中國。然而,國外對中國的研究往往把中國的歷史、現實割裂開來,只截取某些時代的中國文明進行實用性的研究,針對這一情況,本站特編發《汪暉、溝口雄三:沒有中國的中國學》,汪暉教授認為國外對中國的研究要從整體性出發,在民族文化的特殊性和人類普遍性之下,從變遷的、交匯的文化歷史中尋找對現實問題的解釋。
汪暉:溝口先生,您的研究方法有這樣一些特點:第一,您所使用的基本範疇完全來自中國思想內部,如「天」、「理」、「公」、「私」、「自然」,而完全摒棄那種用西洋哲學範疇及方法研究中國思想的框架。第二,您對思想的研究不是純粹的觀念史的研究,而是考慮整個中國社會歷史,特別是政治制度、家族制度、土地制度、人口……等因素與思想的複雜關係。第三,您強調比較思想史的方法,特別是日本與中國,或儒教文化圈內的文化差異性的比較,並從這種差異中了解中國思想和文化的獨特性。我想問您:您為什麼採用這樣的方法?
溝口:簡單地說,在日本,直到現在也還沒有真正的中國研究,雖然從奈良時代到如今,中日已有一千五百年的交往史。日本人對於中國的關心不是客觀性的關心。奈良時代、鎌倉時代的日本吸收同時代的中國文化,但其交往的性質是高的、發達的文明傳播,影響於低的、落後的文明。江戶時代以後情況發生了變化,朱子學、陽明學傳入日本;日本的學者不關心同時代的中國(清朝),而關心宋明時代或古代的中國文化。為什麼呢?這是因為他們是為了自己的統治而吸收中國的儒教,這種關心即使在明治以後也繼續存在。明治以後的日本人都向西方學習,不關心同時期的中國,因而也不可能產生客觀性的研究。
中國革命的發生與大戰的結束,對日本人看待中國的方式產生了影響。許多年輕人研究中國革命,否定清代以前的中國,他們向中國革命學習,通過學中國革命的過程而發現、摸索日本應走的道路。他們學習研究的看法,又回到了鎌倉時代以前:向先進的文明學。至於研究古代、宋明的專家,不關心現代中國,方法論都是江戶時代的方法論:沒有中國的中國學,沒有對於當代社會、政治關心的研究,只關心儒教的哲學。例如島田虞次的研究,他反對西洋崇拜,以為儒教有生命力,轉而成為東洋崇拜,崇拜儒教一如崇拜基督教。
汪暉:對我來說,你所說的「沒有中國的中國學」也就是「沒有日本的中國學」。能否請您作進一步的解釋呢?
溝口:是的。例如對於考慮中國儒教的年輕的或年老的研究者來說,他們的立場是為什麼中國有新儒家,為什麼中國在近代化過程中要關心儒教的問題。日本明治以後早已放棄儒教,學習西洋哲學,受儒教影響的知識分子幾乎沒有。受陽明學影響的人是有的,如三島由紀夫,自殺前半年寫了《作為革命哲學的陽明學》,很有意思,但內容與中國陽明學完全不同。中國的學者談現代化問題時都很強調傳統的問題,對日本人來說很特別。雖然也有人如丸山真男這樣的研究者考慮這樣的問題,但一般知識分子考慮現代化時不考慮儒教或神、道、佛教的問題。佛教、神、道在日本影響較大,而儒教幾無影響;在鄉村,人們常集合於神社,如同中國的廟的機理。也有少數研究民間文化的人考慮現代化與神道佛教的關係,但一般知識分子、政治家、企業家都無視民間習俗。日本的近代化與民間習俗無關係亦無衝突;日本似乎是上面受容西洋的文化,下面存留民間習俗,構成了一種無衝突的奇妙現象。有人說:出生時父母參拜神社,結婚時去基督堂,死時去佛廟,但日本人心裡無衝突。他們對儒教也自然沒有特殊的感情。對日本人來說,為什麼中國知識分子在進行現代化時要考慮儒教呢?——無論是反對,改革,或是捍衛?這是首先需要回答的問題;正如為什麼中國發生這樣的革命一樣,但是,那些留學中國的年輕學者、進入中國思想內部的老一代學者,以及受中國革命影響的一代學者,都沒有這樣的問題,他們的看法現在很少唯心、唯物那樣的標籤,對中國人來說有新鮮感,但其實很奇怪,是中國人研究的亞流。
汪暉:我們現在又回到了前面的問題,即「沒有日本的中國學」的問題。您的意思是說日本人有日本人的中國學,不應以中國的標準為標準?可否請您針對中國的研究討論這一問題?
溝口:站在外國人的立場的日本的中國學,是現在要做的事情。而理解這一點的人——在日本和中國,都很少。他們把日本、朝鮮、越南的儒教作為中國的思想外傳,不考慮這些國家的儒教之間的差異。中國的研究者不理解外國有外國的中國學,與中國的中國學不一樣。了解這一點的中國學者幾乎沒有。我的有關「天」的變化的研究是從與日本的「天」的差異中發現中國的「天」的特色。我們日本人是中國文明圈中的存在,比西洋人更容易了解中國,但為了了解中國,要了解日本自己的特點,否則我們的研究劣於西洋的研究,因為西洋人開始就知道西方與中國的差別。如果我們不知道的話,錯誤會比西洋人更大。一方面有好的條件(相似),另一方面也因此而易產生錯誤。因此,今後中國學的研究課題首先是問自己:為什麼我——作為外國人的日本人要研究中國
汪暉:您的看法不僅涉及日本的中國學,而且似乎也關涉怎樣建立一種多元性的世界文明圖景,這種多元性當然是以各民族文明的差異性為立論前提的。在您的討論中,有一些特別的單位,如世界,西方,亞洲,中國文明圈……等等,可否請您談談這之間的相關關係?
溝口:以前法國的L.Vandermeersch說:中國是偉大的文明圈,那意思是說中國是西洋以外的文明圈。這樣的看法很好。這三百年來,我們習慣用西洋標準來看待世界問題,用西洋的規律來研究亞洲歷史。中國是最大也最古老的文明圈,有自己的特殊規律。但這三百年來,不,這四千年來,世界上沒有產生真正研究中國的歷史。中國人自己也一樣。現在很多中國年輕人說,為什麼中國落後(不如日本)?為什麼日本那樣快?都是把西洋的看法作為標準的看法。我們研究中國的目的是要了解整個中國的歷史、文明、價值及其與西洋不同的原理,那時才能站在真正多元性歷史觀上研究中國。比如,杜維明的研究不是客觀性的研究,對我們來說,他是我們的研究對象,因為日本沒有這樣的思想家。因此,首先要站在人類普遍性的立場,多元性的要求和看法之上,來開始中國研究,這是第一步的前提;第二是站在亞洲人的立場。明治以後日本人受西洋的影響,常常忘掉自己的特色性。如果我們知道中國的文明圈的特色,並由此知道日本的特色,從而也才能了解日本在世界上的位置和立場。許多日本人驕傲,以為趕上了西洋,卻不知日本的缺點何在?現在文化上、政治上、經濟上的課題又何在?日本思想的研究者常常站在日本主義、國粹主義立場,也有人反對,但也不明白日本是什麼?中國、臺灣、韓國的情況也相近。我的研究日本思想的朋友子安宣邦(日本思想史學會會長),他的問題意識與我相同,為了研究日本思想而同三十名年輕學者去了韓國、臺灣,明年去大陸。但是韓國、臺灣都不能了解這樣的問題,他們不是中國研究者,而是儒教主義者。臺灣很關心新儒家,如牟宗三、熊十力,但他們不知道日本有日本特色的思想。
汪暉:對您來說,「比較」不是一般的方法,而是根本性的方法。您的基本點是,在多元性世界中尋找中國的獨特性,同時也尋找西方和其他亞洲國家的獨特性。那麼,比較的立場是什麼性質的呢?
溝口:我們不是為比較而比較,是為了了解中國而比較,目的是了解世界。我們是站在人類性的關心來比較。這種立場不是國家的立場,而是文化的立場,是人類學的立場。
汪暉:您多次說到人類普遍性的立場或關心,它與地域文化立場是怎樣的關係呢?它與我們的整個近代歷史又是什麼關係呢?
溝口:以前的普遍性是西洋的特殊性;現在還無普遍性可言。我們可以先找找中國文明的特色性,而後可以發現西洋、埃及、印度的特殊性。只有在特殊性之間才能有真正的普遍性。一百多年前開始的洋務運動是剝奪普遍性的運動,我們現在也還身在其中。這個過程大約要三百年,還要有一百餘年。這一百年間中國人的文明觀動搖了,似乎西洋優於中國,但一百年後,中國會展現出中國自己的文明特點。
汪暉:您所說的洋務運動是剝奪普遍性的運動,意思是說西洋的標準在這個運動中成為普遍的標準吧?
溝口:是的。現在聯合國的結構是以西洋標準建立的普遍性的結構。二十一世紀,我們越來越多地了解中國、印度、埃及、伊斯蘭的各自特點(現在還不行),到二十二世紀,人們也就可以用中國的、印度的原理考慮世界的問題。那時洋務運動就該結束了。洋務運動是五千年來第一次如此大規模的大文明圈之間的撞擊。我們研究中國需要在這樣的多元的立場上才能成功。
總的說,中國的學者大多沒有多元性的看法,他們或者如錢穆站在保衛自己的立場,或者如胡適用西洋的標準來看自己。他們的研究沒有客觀性、全體性或系統性,即都是把要主張的東西抽出來,就如同明治時代的日本人把武士道比作西洋的騎士精神,以證明自己的存在,標準是西洋的。十年前在日本舉辦「李退溪學會」——李是朝鮮的思想家,受朱子學的影響,也有中國學者參加。然而中國的學者只關心朱子的影響,不關心兩班(文紳、武士)、武士與士大夫制度的樣態及其差別,不關心十五、六世紀朝鮮、日本、越南為何有了朱子學這一大問題,換句話說,他們不知道這三國受朱子學影響是一個文明的問題——中國文明圈內共同的問題。與此相關的是,為何寮國、泰國未受影響呢?中國學者應該有一種亞洲裡的普遍性和特殊性的看法,但他們沒有,他們不關心韓國、越南、日本的情況。
汪暉:了解自己與了解他人互為前提,但真正的了解需要某種經驗的支撐。現在多元性的觀點或理論在西方已被廣泛接受,但據我觀察,這種接受只是理論上的,因為新一代人享受了幾十年的和平生活,在不自覺的優越感中,他們缺少真正地認識別種文化的動力和意願。如您所說,不了解他文化,也不能認識自己。
您對美國的中國學界,例如以狄百瑞(De Bery)為代表的哥倫比亞學派的看法怎樣?
溝口:黃宗智教授說哥大學派是小孤島。其實哥大的傳統是從錢穆、胡適那裡來的。錢、胡學說在幾十年前有意義,那時西洋人完全不了解中國。但他們不知道中國文明圈的特殊性問題,像陳榮捷先生及其他新儒家,都沒有「客觀性的」看法,也不了解日本等國的情況。中國是中國文明圈的中心,中國學者意見影響較大,但也因此應當放棄自己的中心意識,不是為了研究中華文明而研究中國,那樣的中國研究是有害的。
汪暉:放棄中華立場,替之於世界立場,但並沒有普遍的人類立場。如何解決呢?是不是在差異性中找普遍性呢?
溝口:以前的普遍性是西洋的,中國不會或沒有,就是劣等。這不是普遍的立場。普遍性的觀點不是發現中國的優點,而是特點。
汪暉:在這樣的多元的、相對的世界觀裡,不同民族國家的人們如中國人如何建立判別標準,進而改造自己的社會呢?
溝口:這種標準只能通過比較自己與其他國家的歷史,進而知道自己的課題和解決方法。例如,我們可以把民主作為目標,但卻不能把美國作為標準。民主是多樣性的目標,而目標是自己認為自己還未民主化,從內面發生的努力的目標。
封建社會沒有民主,近代社會產生平等的價值。平等的觀念是普遍性的基礎。但平等感的內容不一樣。例如我去年在橫濱會議上討論「自由」問題;中國佛教的自由概念完全不同於西方。萬物一體即仁。王心齋說:一個村裡有鰍,一個鰍隨意活動,所有的鰍都開始活動。無意的活動與所有的活動,一個人的自由是所有人的自由,這看法中沒有「私」與「私」的衝突,是一種自然的關係。中國人對自由民主的考慮應獲得自己的傳統性的看法。
渡邊浩說:第一次用火的人是非洲人,現在所有人都用火,用火是人的普遍性。自由民主是法美人首先主張,但各國各有自己的民主自由的理念。中國的人權是很有意思的課題。
汪暉:啟蒙主義的價值理想是否就能導致人類的福祉,即使在西方,也遭到了深刻的懷疑。梁啓超在分析人權問題時說,中國的人權思想不發達,是由於中國歷史上不存在西方那樣的階級制度。我對梁啓超的歷史分析是贊同的,但對這種分析背後隱含的一些內容則有疑慮,這裡面也涉及中國近一百年來發生的變化,這種變化是在您所說的「洋務運動」中形成的。
溝口:梁啓超的分析有很長的歷史尺度,很有意思。但也如您所說,這一百年來中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一百年前的中國只有國權的問題,沒有人權的問題;現在有統一的、強大的政府,才會有人權的問題。
汪暉:因此,回到我們原來的論題,即從民族文化的特殊性和人類普遍性出發的研究,還必須從變遷的、交匯的文化歷史中尋找對問題的解釋。不存在僵固不變的獨特性,正如不存在抽象絕對的普遍性。對我們來說,真理是文化的真理,也是歷史中的真理。
溝口雄三:日本東京大學教授,著有《中國前近代思想の屈折と展開》,《李卓吾一一正道き步も異端》,《儒教史》,《方法としこの中國》,《中國的思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