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今天的道德和美德對於所有人都是一樣的。但是在古希臘時代,每一種美德都與特殊的身份相聯繫,並且「美德」是貴族的專屬,和普通人一點關係都沒有。
【編者按】
2014三聯生活周刊「思想廣場」在UCCA舉行,哲學家陳嘉映以《西方美德觀念的演變》為題進行演講,著重解析古希臘英雄時期的倫理觀點。陳嘉映先生認為:雖然古希臘的美德觀念和當今有著很大的不同,但是它潛伏在我們倫理觀念的深處,塑造著多種多樣的價值判斷。以下為騰訊書院獨家文字實錄第一輯:
「勇敢」是古希臘貴族最重要的品質
「西方美德觀念的轉變」這個題目聽起來非常宏大,要在很短的時間內把西方美德觀念的轉變講清楚是不可能的。因此我將著重介紹西方美德的衍變片段,重點講述希臘、基督教。其中,我又會將重點放在古希臘的美德觀點上,因為西方關於美德和道德的觀念都可以溯源到古希臘。古希臘是西方文明的最主要源頭。雖然希伯來的基督教也是現代文明的一個源頭,但是古希臘的重要性超過了基督教。另外,古希臘的觀念和我們今天的觀念離得比較遠,大家可能比較陌生,聽起來也更有意思,會成為更好的參照。
首先從荷馬時代講起。後人通過兩部史詩對荷馬進行研究和了解。荷馬時代是英雄時代,也是「善」和「好」的時代。"善"和"好"主要用來定義貴族身上的品質。而貴族也是一個不斷演變的觀念。通常我們所知曉的貴族主要是從西方的封建時代傳下來的概念。中國原則上從唐朝之後,貴族的觀念就慢慢消失了。因為唐朝科舉制度開始流行,特別是到了宋朝以後,要麼是皇族,要麼是科舉出身。皇家人雖然可以稱為貴族,但主要屬於皇族;一般的官僚士大夫不是貴族。從理論上來說,一個農民完全可以憑藉科舉考試飛黃騰達,雖然實際上這種情況非常少。
古希臘所謂的貴族,相當於中國的一個鄉長、公社書記。由於不同的歷史條件,我們的公社書記可能顯得有些土頭土腦。但是古希臘的情況不一樣。古希臘的人口可能只是一個宗族,規模很小。而他們的領袖有著一種非常特殊的氣質,這種氣質就是貴族品質。貴族品質是一個很豐富的話題。其中,最突出的是「勇敢」。「勇敢」這個詞的意思非常簡單,比如那些善鬥的大猩猩就可以稱為「勇敢」。「勇敢」這種特質在冷兵器時代是非常重要的,這是成為種族首領的基本要素。
想霸佔女僕的人是最卓越的人
與「勇敢」相關還有另外一個詞,用中文比較難翻譯,我將它翻譯成「軒昂大氣」,站起來就像一個領袖人物,能夠領導部族、處理部族所遇到的各種事情。在古希臘時期,"善良"和"勇敢"是聯繫在一起的,沒有一個人既是一個「好人」又是一個膽小的人。
在《伊利亞特》裡有一個重要的情節。阿喀琉斯要強行霸佔了一個女奴,這種行為應該怎麼評價。按照現代人的理解,他這樣做肯定是不善良的。但是對於阿喀琉斯的朋友來說,作為部族領袖中最有地位的人,這樣做顯示了他本事最大,能力最棒。可以說,西方美德觀念的轉變跟"善好"的含義轉變緊密連接在一起。
跟"善好"相關的英雄時代的詞,也是希臘詞裡特別重要的一個詞,在漢語中曾經被翻譯成「道德」。但是,學界現在基本上不會這樣翻譯,因為詞源本身的意義與我們今天所理解的道德相差很遠。有時候我們把它翻譯成「美德」,也就是我們今天的主題;還有不少人把它翻譯成「卓越」。為什麼要這麼翻譯呢。
在整個《伊利亞特》裡,阿喀琉斯大概是所有英雄裡最具有卓越性的。這部史詩實際上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對阿喀琉斯卓越品質的描寫,他是《伊利亞特》戰爭中頭號的英雄。但用我們今天的道德觀念去衡量,阿喀琉斯肯定不是所謂的道德楷模。《伊利亞特》以阿喀琉斯和希臘聯軍的首領阿扎門農之間的爭執開始,阿喀琉斯想要霸佔阿扎門農的一個女奴隸,沒有成功就和統帥發生了矛盾造反,使得整個希臘聯軍處在危急的狀態下。這樣的人和「孔融讓梨」那樣的道德楷模差距很大。而古希臘人認為阿喀琉斯特別勇敢和善戰,只要他參加這場戰爭,希臘聯軍勝算就大得多;所以阿喀琉斯被認為是具有「美德、卓越」的人。
不誠實的尤利西斯擁有"卓越"品質
「卓越」是一個非常完整的品質,從道德層面上來說,它具有一種勇氣和勇敢;另一方面,它有著高強的本領,這和道德領域沒有什麼相關性。但是古希臘將人的性情、德性與他的能力本事聯繫起來,所以造成了我們今天翻譯上的困難。而「軒昂大氣」也與勇敢聯繫在一起,也是古希臘貴族、頭領的性格、性情和品質。在《伊利亞特》和《奧德賽》裡有一個重要角色:尤利西斯。這個人物的特點是多謀善斷。他詭計多端,經常騙敵人、怪獸。這些詞語在今天的道德語言體系裡都是貶義的,很難用軒昂大氣來形容。但在希臘的英雄時代,他們對於"誠實"的理解與我們對於「誠實」的理解不一樣。我們對「誠實」的理解可能更接近於《論語》中所講的「言必信、行必果」。但是在《伊利亞特》和《奧德賽》中,騙人並沒有影響尤利西斯擁有"卓越"的品質。
在荷馬史詩的英雄時代,大家關注的是尤利西斯為什麼騙人,如果他是拯救自己的生命騙一個惡魔般的巨人,他仍然可以是堂堂男子的欺騙。這種欺騙與為了蠅頭小利耍小聰明是完全不同的。荷馬史詩中界線在於是軒昂大氣地騙還是小氣地騙。
「美德」是特殊的身份象徵
進一步談「美德」。在古希臘人的觀念中,「美德」與一個人的身份相聯繫。特殊的美德是一個人的特殊身份。用今天的語言來說,如果你是一個軍事統帥,你就要有一套特定的美德;如果你是一個戰士,你又有一套不同的美德;如果你是一個醫生,就有作為醫生的美德。今天的道德和美德對於所有人都是一樣的。但是在古希臘時代,每一種特殊的美德和特殊的身份相聯繫。
中國從前的社會可以稱為「身份社會」,一個人生出來就有了一定的身份。一個人生在貴族家庭就是一個貴族,不管他的能力如何低下,他都是一個貴族。古希臘的美德觀念與這種「身份社會」有某種相似性。比如說勇敢,一個戰士、士兵、將軍不能懦弱;一個學者的美德是能夠專心自治,能夠忍受寂寞。而作為一個醫生要富有同情心和特別冷靜。
英雄時代的道德觀仍有影響
今天的道德觀念總體上受普遍主義的影響。普遍主義認為人在特別基本的意義上都是平等的。因此在道德的意義上,我們也要求人在道德上具備同樣的道德責任,具備同樣的道德品質,好像是用同一把尺子在衡量。但這在很大程度上只是理論灌輸給我們的觀念,我們在實際作出道德評判時,並不完全是這樣。比如在政治家的美德方面可能有著不同的判斷。
像史達林、希特勒等這些人,也許近代所有這些政治家裡很少有一個人的個人品質像希特勒這樣可圈可點。或許這個說法在當今人的道德觀念裡顯得很奇怪,那不妨去讀一讀希特勒的個人傳記。這個例子說明,雖然我們可能接受了普遍主義的觀念影響,但在實際作出道德與美德判斷時,難免會有一些修正,在這些修正中能夠看到英雄時代的道德觀、美德觀的影響。
又比如,一個人的長相和道德一點關係都沒有,這個觀念也是在今天得到普遍認可的。但在古希臘的時代,這個問題不用做細緻的分析就有這樣的印象:英雄人物肯定是氣宇軒昂的。漢語中的"堂堂男子",既不能完全是內在的,又不能是完全外在的。內在品質和外在品質不能完全區分,必須揉在一起想像。當然,「美德」都賦予了一個群體中最優秀的人物,是貴族的專屬,和普通人一點關係都沒有。
接下來我們要分析一下為什麼古希臘人要把內在和外在結合起來。在冷兵器時代,在頻繁鬥爭的戰爭時代,最重要的品質是什麼?是勇敢。最重要的技能是什麼?是戰鬥的技能。我們試著想像一下,一個膽小的人能夠練出一身過硬的戰鬥素質嗎?換句話說,如果一個人是善戰的,那他就是勇敢的。在冷兵器時代,基本都是一對一的格鬥,很難說這個人格鬥技能與勇敢沒有關係。但在今天,美國一半的飛行員是在飛機上,一半的飛行員在操縱室中。我想用不了一二十年,美國的飛行員大多數是在操控室裡戰鬥,這時技能與勇敢是分開的,只要有良好的技能就能打贏,個人的勇敢已經慢慢沒有了必要性。
「德性」與「才能」的區分
在英雄時代,戰鬥技能和德性聯繫在一起既是當事人的一種觀念,也有著特定的歷史背景。隨著歷史的變遷,英雄時代的美德觀也受到了衝擊。這個巨大的時代轉變比我們這個時代的轉變絲毫不遜色。那時人們的血液和觀念裡,仍然流淌著荷馬時代的觀念。但另一方面,世界已經轉變了,而且他們經過不斷的反思,也開始懷疑這種美德觀和道德觀。懷疑的根源在於希臘人對于波斯文化的接觸。古希臘的哲學是一種反思,在面對不同傳統時,當他們慢慢理解到另外一個完全不同,敵對的,相距非常遙遠的民族時,一開始的想法是要遏制敵人,但古希臘人最終會思考誰是誰非。這種懷疑精神是哲學繁榮的前提,也促使古希臘人重新思考"美德"。
其中一個很重要的結果是,古希臘人漸漸傾向於把「才能」與「德性」區分開來。德性或者美德是一種不變的本質,而才能是過上好日子,其中受到運氣的影響。比如說,一個男人長得威武雄壯,這確實是氣宇軒昂的一部分,但他這樣威武雄壯有可能完全是因為遺傳,肌肉的強度、外貌不在一個人的可控範圍之內。而德性不同,德性很大程度上在自己的控制和修煉之中。這樣自然而然就帶來了另外一重區分:內與外。人要對自己內在的東西負更多的責任,推到極端就是人只對內在的東西負責。希臘哲學的這種轉變很大程度上在基督教的教義中得到體現。我們所了解的基督教與猶太教雖然關係密切,但其實與希臘的思想觀念也有緊密聯繫。
本文系騰訊文化"騰訊書院"獨家稿件,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