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10日9:35(農曆丁酉年正月十四日巳時),享年85歲的母親含笑西歸。用母親所信奉的佛教話說,可謂吉祥往生。母親一生,大半輩子含辛茹苦;晚年學佛,至誠精進,兒孫滿堂,個個孝順;最後苦盡甘來,吉祥往生。由於母親走得清淨、莊嚴、美好,所以我們全家42口人,無一人為母親的離去而哀痛悲傷,反而沉浸在一種寧靜、祥和甚至喜慶的氛圍中。那種氛圍,稀有難得,感人至深,直到今天,依然呼之欲出,發人深省。
一、母親克己復禮的一生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回顧母親的一生,《論語·顏淵篇》的這幾句話總是縈繞於心。
「克己復禮」,用今天的話說,克,是克服、戰勝;己,是私心、私慾;復,是恢復、光復;禮是禮讓、禮敬。「為仁由己」,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仁愛的言行完全出於自覺自愿,而不是被誘被迫。「經禮三百,曲禮三千,一言以蔽之,曰毋不敬。」從這個意義上說,母親的一生頗合孔子「克己復禮」、「為仁由己」的精神,與她所處時代的精神卻漸行漸遠,甚至有相當長時期格格不入。
母親出生於1933年1月,一生經歷了從軍閥戰爭、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十年動亂到改革開放的中國近現代波瀾壯闊的歷史。我出生於1967年,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染缸裡泡大的。我所接受的教育,先是「文化大革命」,後是「改革開放」,最近是「中國夢」,是「四個自信」,是「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是「必須繼承和發揚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我對母親的感情,也經歷了「未有不敬其親」的孩提時代,「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互相糾結的青少年時代,以及「母子情深」的中老年時代。《周易》說:「觀其所感,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我對母親的感情經歷,從某種意義上說,也能折射出中國傳統文化被「置之死地而後生」的一段重要歷史。這也是我願意把我對母親的回憶形諸文字的原因之一。
母親不識字,對她既是障礙也是成全。一方面,因為不識字,所以她不能自覺認識自己所處的歷史,也不能自覺地理解自己一生「克己復禮」的意義。另一方面,因為不識字,所以她能沉潛在生活的底層,悄無聲息、一以貫之地保持自己的個性,不僅避免了時代風潮的顛簸之苦,而且深得篤行其道的本分之樂。母親不識字,卻一生本分,過得純樸而安寧;我識字不少,涉獵古今中外,卻矛盾衝突,不斷憂患,不得安寧。從這個意義上說,母親的不識字又與我的識字互為鏡子。母親通過我這面鏡子,在她的晚年,發現了自己的人生意義與局限。她能在幸福的晚年割捨對於人生的貪戀,刻苦修行,志求淨土,既是其一生德行的順水推舟,又是聽我規勸的更上層樓。而我通過母親這面鏡子,則看出了自己作為現代知識分子的種種弊病,並進而看出人類文明的根本局限,從而為徹底的覺悟而努力探索。
(一)恪守孝道 謹遵父命
母親姓張,諱素蘭。是我外祖父唯一的女兒。我外祖父是鄰村一家酒作坊的坊主,只有一兒一女,在民國內憂外患的時局下,不僅能吃飽穿暖,而且家裡常年有酒有肉,算得上殷實之家。而我祖父其生公(1904—1946)卻是本村地主鄧又彭(1899—1951)家的長工,老實本分到近乎懦弱無能,以至於我祖母生下我大姑,擔心養不活,而送給鄰縣一戶張姓人家做童養媳;生下我父親之後,為了生計,不得不帶著還在襁褓中的兒子改嫁他人。1946年,我祖父年僅42歲就去世了,我父親當時還只有15歲,從幾十裡開外的養父家趕回本村奔喪。辦完喪事回去不久,養父又病逝,全家人的生計重擔就落到了尚未成年的父親身上。好在父親生性豁達樂觀,待人接物乖巧靈活,否則真是不堪設想。1949年下半年,經又彭公勸說,我父親舉家遷回祖居,只有兩間偏房,依鄰家而居,是名副其實的寄人籬下。上有裹腳老母,下有未滿兩歲的同母異父的妹妹,養家餬口都很成問題。這樣的家境,娶個門當戶對的媳婦都難,就別說娶我母親了。
我父親和我母親的婚事,據說是他們都還是小孩的時候,我祖父的東家與我外祖父在一次喝酒時趁著酒興「一言為定」的。我祖父的東家,既是我外祖父賣酒的大客戶,也是他非常要好的朋友。由於我祖父為人畏怯懼外,所以像兒女婚事這樣的大事都是他這位東家操心拿主意。這在我國傳統社會,普遍如此。東夥關係並不像後來階級鬥爭的意識形態所渲染的那麼對立,而是各盡所能、互盡義務的富有人情味的中國傳統倫理關係之一。至少我父親晚年的回憶是這樣。
我母親長大成人後,發現這門親事很難接受。畢竟兩家貧富懸殊太大,而且我母親的身高比我父親高很多。母親不願嫁給我父親,情有可原,但我外祖父卻信守承諾,非讓我母親嫁給我父親不可。父命難違,1951年,我19歲的母親最終還是嫁給了我20歲的父親。後來的事實證明,我外祖父的眼光沒錯,我母親的孝順更不錯。貧苦的出身,不僅讓我父親吃苦耐勞,學會了許多生存的本領,而且讓他很懂得珍惜;樂觀的性格,不僅讓我父親積極陽光,無論多麼困苦總能燃起生活的希望,而且待人親熱,善於溝通,富有親和力。父親16歲就參加了共產黨組織的清匪反霸運動,解放後從大隊基幹民兵班班長到黨總支書記,村一級的幹部什麼職務他都幹過。雖然最高的職務不過村支書,可在我的心目中相當長時間裡他都是我的驕傲、我的自豪,在我母親的心目中就更是她大半輩子無怨無悔的依靠了。他們的婚姻是典型的包辦婚姻,最終卻居然過成了白頭偕老、幸福美滿的婚姻。撫今追昔,真叫人唏噓不已。
(二)克盡人倫 劬勞終身
從1952年我大哥出生到1972年我妹妹出生,二十年間,母親生育了七個兒女,開始了她長達半個世紀的苦難人生。七個兒女,每人懷胎十個月,加起來就是七十個月;每人吃奶百升,加起來就是七百升,想起來都令人恐懼。今人養育一個孩子都常常叫苦連天,母親卻很少在我們面前訴苦。母親不僅「上要照顧老,下要照顧小」,還要參加集體的生產勞動。在「大幹快上」的人民公社,勞動強度極高,生活極苦,在吃不飽穿不暖、營養嚴重不良的情況下,母親的艱辛今人難以想像。長年累月,母親一直是忙完集體的活兒,還要忙自家的活兒,深更半夜砍柴割草、養豬種菜,傷痕累累、全身溼透回家是常有的事。回到家裡還要縫縫補補做些針線活,很少在雞啼之前睡過覺。小時候,我好幾次從被窩裡爬出來,看見母親還在油燈下縫補衣服,由於太困,低頭打瞌睡,以至於縫衣針扎傷手指流血了都不知不覺。我小時候身體很弱,時常尿床,大冬天的,母親總是把我挪到幹的地方睡,而自己睡在我尿溼的地方。以至於幾十年後,我第一次讀《佛說父母恩重難報經》,讀到「回幹就溼恩」時,就情不自禁地嚎啕大哭。
我父母晚年住的是我大哥家一樓主房,頂高空闊,夏天陰涼,冬天陰冷。床上的鋪蓋,都是陳舊板結的棉絮,真杜甫所謂「布衾多年冷似鐵」。為了禦寒,被蓋上還壓了幾件破舊的棉襖、大衣之類的冬天衣服,但東一塊西一塊的根本就不密實,很難起到保暖的作用。2017年1月17日,接到母親臨終前的第一次病危通知,我趕回老家,摸摸母親的手腳,發現母親雖然裹在被子裡雙手雙腳卻是冰涼的,可見她這次發病十有八九是因為保暖不夠引起的。看到這裡,我心疼至極,甚至不無慍怒地責備母親也是責備身邊的家人說:「我不是為您買好了新棉被、新羽絨服嗎?空調不是也安裝好了嗎?為什麼不用啊!留著幹什麼?留著幹什麼嘛!」母親說:「我個老年人,用舊的就行了。我和你爺讓你花錢不少,我不知道哪一世能還得清。我想把新被子、新羽絨服留給你。」我說:「都什麼年代了?買這麼點東西根本就不叫花錢!再說了,這些東西是我買給您的,我怎麼還會收回去呢?您留著有什麼用呢?誰要啊!」
我嘴上硬著,心卻到快要化了,眼淚不禁奪眶而出。我邊流淚邊翻箱倒櫃尋找新棉被和新羽絨服。說是新棉被和新羽絨服,其實早已不新了。被芯是我和妻子在2012年春節期間在縣城為雙親購買的太空棉,床上四件套也是同時買的。至於新羽絨服,還是2015年冬去北京,朋友送給我的。2016年元旦後母親到我杭州家裡小住時,我又轉送給了母親。母親一看是那麼高級的羽絨服就堅決不肯要,硬是被我逼著才穿到身上的。但只要我不在家,她就會脫下來,換上她的舊棉衣,而將這件羽絨服弄得整整潔潔地掛進我的衣櫃。過完春節送母親回蘄春老家時,我硬是讓她穿著這件羽絨服回去的,並反覆告誡她「不許送給別人」。因為我深知母親的秉性,除非到別人家做客(我們老家叫「走人家」),是萬萬捨不得穿新衣服的。吃得好一點,穿得好一點,在她的心裡總有一種負罪感。用水如油,用電如鹽,捨不得吃,捨不得穿,苦行程度近乎做牛做馬。
即便晚年,生活條件有了很大的改善,母親的節儉依然如故。直到去世,母親一生沒有住過一天醫院。從前家庭困難,她是「有錢把病治,無錢把病挨」,傷風咳嗽,發熱頭疼,母親多半是拖好的。實在疼得厲害,母親就把手帕捲成繃帶沿著太陽穴緊緊地綑紮起來。這些細節,我至今記憶猶新。晚年身體有病,兒女要帶她去醫院,她是能拒絕就拒絕,不能拒絕,最多隨順一下,到醫院看看醫生,開些藥,就吵著要回家。她說:「人到這個年齡,總是要走那條路的,何必花這個冤枉錢呢!」一般人最忌諱的就是死亡,而母親卻真是視死如歸。似乎她的人生責任都已完成了,奶奶是她送走的,姑姑是她嫁出去的,父親也是她侍奉至往生的,七個兒女她「一個也不少」地養大成人、成家立業了,她有理由了無牽掛地告別人間。
(三)樂善好施 不念舊惡
母親一生樂善好施。她對自己近乎吝嗇與苛刻,可她對別人卻一生慷慨。從我有記憶以來,只要家裡有什麼新鮮的吃食,她是非分送給左鄰右舍不可的。如果家人阻止,她偷偷摸摸也要送出去。每當我們因為這個責備她,她都會回敬我們一句說:「吃獨食,不落肚!」還有一句,「關起門來吃好東西有罪!」似乎就是這種如影隨形的罪感,讓母親一生都過著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小時候不止一次地跟母親起過爭執,怪她愛別人勝過愛自己的親人,不止一次地抱怨說:「我家這麼窮,您怎麼還老往外送啊!」每次母親都會用同一句話來批評我:「你這孩子!人家不是也經常送東西給你嗎?做人要記得還禮啊!」母親一生,在做人還禮上近乎宗教徒的原教旨主義。無論我們怎樣用「新社會新觀念」去啟發她,甚至批判她,她都是我行我素,頑強地恪守她內心的做人原則毫不動搖。以至於在母親的大半生裡,我們全家從兒女到媳婦女婿,幾乎沒人能理解她的做法。一家人都反對她「老是往外送」,弄得母親做布施供養就跟做賊似的。人家做賊是往裡撈,母親「做賊」卻是「往外送」。「往外送」在我家幾乎成了她的綽號。
父親在世時還能對她的「往外送」有所節制。節制的辦法之一,就是把他認為的「好東西」鎖起來。記得有一年春節回家過年,父親拿到親朋好友送給他們的糕點罐頭之類馬上就要鎖起來。見我不解,便解釋說:「不鎖起來,你娘要不了兩天就會送光的。」我說:「就讓她送吧!捨得捨得,越捨越得,小捨小得,大捨大得。您知道為什麼您老兩口晚年這麼有人緣、這麼有福氣、這麼多人送東西給您嗎?您不要以為是我們做兒女的有本事,結交了這麼多好朋友。而要知道,這都是您和我娘一生行善所感得的福報啊!您一生關心村民,樂於扶危濟困;我娘一生愛人敬人,樂於布施。都是你們自修自得的啊!您有福德,我們做兒女的沒用,您也能過得好;您若無福德,我們做兒女的再怎麼富有,您還是沾不上光的。這就是佛教所說的『自修自得』、『自作自受』啊!沒有我娘一生『往外送』,現在怎麼會有那麼多人送給您呢?」父親很有善根,一聽就明白,馬上就意識到自己錯了,從此不僅不再鎖了,甚至主動提醒母親該送給誰誰誰。
母親一生不念舊惡,只念人好。父親去世後,母親一個人生活。說是一個人生活,實則家裡從未斷人。總有一兩個孤寡老人隔三差五到她這裡吃吃喝喝。離開時,母親還時不時地讓帶些「好東西」走,吃的喝的,穿的戴的,遇到什麼送什麼,想起什麼送什麼。說這是她哪個兒女買給她的,那是她哪個孫兒孫女、哪個外孫外孫女送給她的,仿佛這些人送的都是貴重的好東西值得他們帶回去,而事實上,母親基本上不了解什麼東西值錢,什麼東西不值錢,她只會看外包裝來估摸。包裝大的比包裝小的值錢,包裝好看的比不好看的值錢。至於給誰更值錢的,她或是隨興,或是平均主義,或是根據親疏遠近或人家好的程度。讓家人氣憤的是,這些老人年輕時還大多欺負過母親,暗算過母親。若不是這些老人為了討好我在我面前互相揭發,我甚至不知道母親年輕時竟然這樣可憐,也不知道這些母親從小教我們要感恩的所謂「恩人」原來都是這副德行。可母親從來只記人好,不記人惡,更不會把她這代人的恩怨傳給她的兒女。在她晚年,我每年回家過春節,她都把我這個窮書生當成大財主,說某某現在真可憐,某某現在真傷心,吩咐我到這家看看,那家看看,每次我出門,母親都不忘叮囑一句「記得給她一些錢!」我就奇了怪了,每當我為母親花錢,她都不肯要,還嘆惜我困難,可叫我為不沾親不帶故的人花錢時,卻又把我當成大財主。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母親很有可能就是用這種方式來破我慳貪,幫我積福。
(四)篤信神靈 堅貞不渝
母親一生篤信神靈。每逢農曆初一、十五,她都會向祖先、灶神、土帝以及附近大小廟宇裡的諸佛菩薩奉上供上香,風雨無阻。每年新米做的第一碗米飯,母親不是做給人吃的,而是先供神。我少年時經常為這事跟母親爭執,怪她不該在家裡搞封建迷信。母親從寺廟裡討回的餅乾點心什麼的,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都是稀罕物,我吃在嘴裡也是津津有味的,但一聽說是從寺廟裡弄回來的,我便立刻吐到地上,以示與封建迷信決裂。有時候,我們全家人會七嘴八舌地圍攻我母親,批評她思想陳舊、頑固不化,我更是理直氣壯,批評母親說:「父親是村支部書記,大會小會上都講要破除封建迷信,而你竟然在家裡偷偷搞封建迷信,這不是往父親臉上抹黑嗎!」母親招架不住,就討饒說:「好了好了,請你們別再說了,我不搞總行了吧。」然而,等我們都出門了,母親還是會焚香跪拜,而且喃喃自語,祈求神靈原諒我們這些年幼無知的孩子。我們從門縫往裡偷看,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氣的是母親頑固不化,笑的是她的愚昧無知。我說:「哪有什麼神靈,讓祂們出來懲罰我看看!」母親經常會為我的瀆神之言而大驚失色。她越惶恐,我們越是好笑。母親就是這樣,大半輩子都是我行我素,敬天祀神,毫不動搖。她敬天求神從來不是為了她自己,求的都是家人個個平安,家家順利。
(未完待續)
福泉書院,掃榻以待
古墩路701號紫金廣場A座5樓
0571-89738877
福泉公眾微信號:fuquanshuyu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