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養」、「鬥」是玩蛐蛐的三部曲。文物專家、收藏家王世襄酷愛蟋蟀,著有《蟋蟀譜集成》、《秋蟲六憶》。 「只要稍稍透露一絲秋意——野草抽出將要結子的穗子,庭樹飄下尚未全黃的落葉,都會使人想起一別經年的蛐蛐來。」 讀到王先生「憶捉」蛐蛐的情形,讓我瞬間回到童年——
作者:王世堯
北京人稱蟋蟀為『蛐蛐』, 我從小喜歡鬥蛐蛐。那時住在甘家口八號院戍樓,對面丁樓上初中的大孩子們,一進八月就開始到玉淵潭捉蛐蛐。捉回來在樓前把鬥盆就地擺開,紙捲兒裡的蛐蛐經過大小比對,一雙雙放入鬥盆,探草頻頻抖動,蛐蛐鼓翅鳴叫,威風凜凜地張開兇悍的大牙,開始勇猛較量。1966年秋,我離開外公外婆家,搬到母親居住的西總布胡同,那裡和甘家口八號院的孩子一樣,鬥蟋成風。待到立秋,三五夥伴,步行到大北窯、六裡屯捉蟋蟀,然後擺盆、布陣,一番天昏地暗地拼殺。蟋蟀以釐碼秤重,八釐蟲可為尤物,是孩們的夢想。
1970年白露之夜,我在東郊樂器廠露天木材庫聽到幾聲類似蛤螞的蟲叫,這無疑是大蛐蛐的叫聲,我狂喜地蹲在樹下一動不動。漫長的半小時過去,這蟲鼓翅再叫,我終於測準方位,捉住後方知美夢成真,八釐蟲王不再是傳說。我滿心狂喜正要回家,又聽遠處傳來從未聽過的蟋蟀叫聲,清澈、傳遠,聲音如同金屬質地。順聲尋去,掀起幾百米外的一疊木板,電筒強光下,一條紫頭蟋蟀銀背燦燦,神態清奇,格外醒目。和剛捉的大蟲比,它幾乎無足輕重,我隨意用手捉起放進紙卷。
回到家,新蟲王讓我徹夜無眠,芡草一探,開牙鼓翅,威風八面。我樂得合不上嘴。約戰的小夥伴徹底要猴吃芥末——傻眼了!忽然記起後捉的紫銀背,不如先試試大蟲王的勇猛。放進鬥盆,紫銀背顯然要小,沒等引探,已然開鬥,僅僅幾回合,大蛐蛐猛地被甩出罐外,這讓我驚出冷汗.我急忙罩回重新放入,瞬間又被咬出,正蹦到我家花貓嘴下,一口下肚。我萬念俱灰,這一夜無法入睡!
清早,小夥伴捧著蛐蛐罐來叫陣。我告訴他們昨夜捉了八釐大蟲王被貓吃了,他們嘲笑我說夢話。我解釋原由,然後捧出紫銀背,眾人驚呼,這隻也不小呀!晨光下,紫銀背全須全尾,雙翅銀光閃閃,芡草輕刷,亮出紫墨鋼牙。兵不血刃,叫陣的蟋蟀全軍覆沒。紫銀背從此在京城的鬥蟋人中名聲大振,戰勝無數「將軍」、「元帥」。尤其它金屬質地的叫聲,堪稱一絕。
二十年後,我有幸拜奇人高彥亮為師,漸漸領悟了蟋蟀文化的真諦。鬥蟋始於我國唐代,到宋朝已然鼎盛,更有宰相賈似道玩蟲喪志,鬥蟋誤國之說。傳說當時捉到蟲王上貢,可換一生榮華富貴。沿革清代,不僅王宮及八旗子弟,連京城街巷的百姓,也鬥蟋成風。聽高先生講蟲,讓我脫胎換骨領悟新的民俗境界,蟋蟀引伸出的生命傳奇,堪稱絕妙。他不僅講述趙子臣、李善長與梨園大家和社會名流的精彩蟲緣,還傳授科學的觀蟲之道:一色二相,兩隻蟋蟀比鬥前先要斷色比色,色貴整、正、真。一但色輸,滿盆皆輸。高先生出神入化,聽叫辨蟋蟀顏色,早秋看蟲,便知秋分定色和適齡期的打鬥走向。
我調中國作協後,發現機關值夜班的桂師傅是蟲迷,同事中喜愛鬥蟋的人很多。作家高洪波,年年秋冬頗愛飼養鳴蟲。那時我常去官園找山東老鄉買蛐蛐,想起紫銀背,捉蟲的情趣更為享受。聽說河北定州、曲陽出好蟲,於是和高洪波、劉小放一拍即合。劉小放時仼河北省作協常務副主席,他拉上詩人楊松霖,我們童心未泯的相聚曲陽,開啟尋覓蟲王之旅。
曲陽是漢白玉之鄉,名不虛傳,可夜晚蟋蟀叫聲,卻令人失望。我們轉赴定州,住在楊村一戶農家,吃農家飯,喝老窯酒,大談歷史上蟋蟀之王的奇聞軼事。夜裡雞在樹上房頂睡,貓卻躲在雞窩,而我們四人則睡一張大土炕。凌晨三點,我叫醒他們,帶上手電、蛐蛐罩子,大有一舉捉到蟲王的架勢。鄉村之夜,美到極境。星光下的青紗帳翠影婆娑,秋聲草曲伴蟲鳴,合成天賴之音。經驗告訴我,捉蛐蛐一定要找到出大蟲的寶地。蟋蟀有靈性,是人間尤物。與蟲王結緣,一生不可多得。我正因聽不見大蛐蛐叫犯愁,忽聽遠處洪波大喊:世堯,我捉到蟲王了!小放用電筒一照隨即高呼:世堯快來,這條大蟲橫豎有十釐了!我大感意外,興奮之極卻懷疑起來,走近一看,洪波罩往的竟是只母油葫蘆。
多少年後,我們談及定州、曲陽捉蟲之事,依舊開懷大笑。雖未捉到蟲王,卻留下無比珍貴的回憶。紫銀背是異形蟋蟀之王,數十年中並不多見。如今我養蟲,不再讓它們生死搏殺,因為鬥一盆會減損蟋蟀壽命。蟋蟀給人類帶來愉悅,我們應給予善意回報。人也一生,蟲也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