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思勉讀書這兩年
——兼答G兄
讀G兄發過來的文章,我頗有感觸。通識教育是一個既舊且新的話題,在西方的標杆似乎是芝加哥大學社會思想委員會,中國有的大學的做法是嘴上說是要效仿芝加哥大學、或者英式書院,提倡通識教育,實際上往往無非走成兩樣:一是加幾本一些領導或者老教師認為非常好的書推薦給你,《論語》、《老子》出現的頻率尤其的高,這些書,往往有一定生活閱歷的人都會悟出其中的一些道理,但是你也知道這些悟出的道理跟楊伯峻、跟陳鼓應他們所認識到的是不一樣的道理,有良心學校的上上相關的課,更浮於表面的情況是連帶你讀的人都沒有,這樣的大學做得連古代的私塾都不如;另一類則是以「博」的名義來對抗「專」,做法,是朝著一個方向「博」,實際上是以「專」來對抗「專」。
博通教育在中國似乎也淵源有自,我能想到的一是傳統的社會中,你為了顯得自己是個讀書人,總得讀那麼幾本書聊那幾個話題,但同時做到博和通往往還是每個時代少數幾個大儒的專利。我們的精神源頭、衣食父母呂思勉先生提倡「觀其會通」,雖然譚其驤先生曾評價他「雖以史學名家而兼通經子集三部」,但呂先生更為一人所熟知的是通讀了幾遍二十四史(辛德勇教授可能不認同『二十四史』這種說法,但我還是取黃永年教授所述)並對中國的形成尋求一種通史式解釋,實事求是地說,呂先生的經歷是給我們樹立了一個標杆和引導了一種苦學的精神,但卻並未留下通識的方法論。
我刻薄的話語無非是想描述這樣一個事實:通識,在今天遠未成為一個實踐傳統和共識,在快速前進的社會中,它似乎一點用處都沒有,在本已是「無用之學」的人文社科中,橫向相比,短期內明顯是產出不足。現在,也遠遠沒有到收穫季節的人來現身說法。不追求功利並不是沒有功利存在,就如學院隱隱約約的承諾是這樣做下去可能會培養出學界領軍人物,學生內心期待是我們能打通一些壁壘然後自己通往更高層次。讀書本身也大概是快樂和痛苦各半,學習如運動,是在一種對抗中獲取的過程,未見好運動如好色者也。
所以通識教育是一件困難的事情,近者,讀什麼、怎麼讀、有什麼意義,沒有人說的很清楚。遠者,對你的心智、閱歷乃至機緣可能都有要求。一個學院它的理念、它的配合能給你引導已是萬幸,我們不必說一些自己都不信的話,比如說通識是一定能做到的,同樣的,反過來,達不到自己想像的樣子,也不必否定自己。
既然是「音調未定的傳統」,既然每一方都在無為中有所求,既然我們知道人力有不足,那又何妨掰開了數一數我們的家當?或許能有所得?
回顧我自身的經歷,能使我堅持走下去的,首先是模糊而又堅定的信念,雖然不知道打通文史哲是什麼樣的體驗,但心裡始終堅信似乎是一條追求卓越的正途——這種途徑在我心裡甚至有一種神聖性。這種信念能幫我擺脫對自身的懷疑——自己的歸宿是否是成為一個無趣的專家、學術工具人。
其次是錢。
再者是周圍的學風——雖然說比較鬆散。我當時想的是別人能按時交讀書筆記,我又有什麼理由不按時交呢。
基於這些樸素的理由,我熬過了最初的那段讀書時光,並開始了我的體悟歷程。讓我感受深的第一件事,是為了弄懂馬克思的一些思想,我選修了哲學系的一門博士課程,但這門課程實際上是潘斌老師在講先剛翻譯的黑格爾著作《精神現象學》,一個章節、幾十頁講了整整一個學期。潘老師喜歡拿他手中的水杯做比方:杯子是什麼,有蓋無蓋的算不算,紅色黃色的算不算,不鏽鋼陶瓷做的算不算,人的認識和觀察之內是「杯子」——給了它一個「名」,在人的觀察之外沒有「名」的情況下,它又是如何存在,接著是說什麼自在之物啊,我聽的半懂不懂,就在這種半懂不懂的狀態中,又經常在課上睡過去。第一學期我掛科了,我第二次再接著選,第二次聽課的效果就比第一次好不少。之後再讀黑格爾和馬克思的一些相關著作,我的體驗就是,哦,好,原來是這樣——就像腿上經常綁沙袋的人,他習慣了之後再把沙袋解開,走路就輕鬆了。我想,有的教育,它不能接受的太晚,如果我是一個已經有了歷史教職的人,我大概率沒有這個勇氣和時間在哲學的課堂上睡睡覺,掛掛科。我甚至可能會以為做世界史的,需要學一點國際關係的知識理論,國際關係的理論就成了我抽象理論知識的盡頭。
第二件事,是當時有一個本科生朋友,正在本科選修課堂裡讀《理想國》,回頭跟我複述其中有一位小男孩非常優秀,能把《理想國》裡面的對話解釋的很簡單。我當時也正在讀《理想國》,在聽這些解釋的時候,內心的衝突一瞬間十分劇烈:一邊是想,這個人怎麼能解釋得如此幼稚呢;另一邊則是在想,我在本科的時候,最佳狀態不也是這樣嗎。想想古往今來對這本書的研究,那是汗牛充棟,塞滿一個圖書館都不為過,我的認知又處在何等原始的起點?以有涯隨無涯的那種感覺,突然鋪天蓋地,把你壓的十分無力。在當時的當下,我覺得我有沒有進步呢?是有的。從本科到博士階段,我雖然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次拿起這本書,但我本身看問題的角度深度、我的知識儲備已經不一樣。我想,有的教育,它早點晚點都有意義,怕的是一本深刻的書,在你根基尚淺的時候遇到它,之後你卻把它拋下,再不過問。
第三件事,需要一些鋪墊。這是關於人和書的緣分的故事。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特別推崇田餘慶先生,在大二的暑假的時候我們學院有一個暑期課,當時武漢大學的凍國棟老師提到了名篇《說張楚》,我回去找的時候在同一本書中發現了一篇《隆中對再認識》,當時受的衝擊非常大、感慨怎麼有人能把這一個老題目寫得如此深刻,當然,從小的生活環境中有三國演義的的書和電視劇,語文課本裡面有《出師表》有《赤壁賦》,學英語的電子詞典裡面有三國遊戲,電腦裡面有三國群英傳、三國志。這些薰陶,讓我在沒有任何學術準備的情況下,認識到這篇文章的價值。後來大四上學期我表哥結婚,我回去參加婚禮,北京到安慶的火車要17個小時,下午發車,第二天早上到。我背了幾本書回家,我印象中包括《金枝》、布羅代爾的那本地中海、還有一本《東晉門閥政治》,翻了前面幾本都讀不下去,輪到讀到東晉門閥政治的時候,儘管我對南朝的歷史不熟悉,但書每一件事、每一個推論都如此的清晰,我又似乎全部都能讀懂。臥鋪上的燈熄滅了去走廊看,隆隆的火車聲伴著夜色蒼茫,不知東方既白。
類似的緣分我以前還有過幾次:我進入大學歷史系後,第一堂課是張金龍老師講的魏晉南北朝史,他的課程需要讀萬繩楠老師整理的《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我買到之後,躺在宿舍的床上翻來覆去的讀,一邊吃零食一邊讀,宿舍讀累了帶到圖書館去讀,因為它確實適合入門,深入淺出;讀《天朝的崩潰》,當我讀到這一句「如今150年過去了,我們和世界的差距,跟150年前相比,是更大了還是更小了」(大意如此)時,眼淚奪眶而出,這是一種樸素的情感和尊嚴感,為這個國家一百五十年來所承受的苦難而落淚,而我也是見證它的一份子;讀《在歷史的風陵渡口》時,一遍一遍的體會什麼是道術勢,時而感覺久久的悵然若失,抽上煙,一根接一根,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排遣我內心的苦悶;有一年冬天的北京,我在上完牛可老師的研究生課後,順帶去地下書店買了點書,其中有一本是《瘋癲與文明》,我坐653路公交車回學校,在公交車上打開了這本書,不料越讀越興奮,夜航船的瑰麗故事,就像一個幽靈,在我的腦中久久迴響,原來瘋癲它也是一種文明的產物,也是用來區別於「他者」的概念。車到站後,我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已經是呼吸急促,大腦裡面萬馬奔騰。
不知G兄是否讀書也有類似的這麼幾個瞬間。
以後的日子裡,我知道在魏晉南北朝史領域,唐長孺先生的貢獻可能比陳寅恪和田餘慶二位還要高出一線,高的書所受專業批評多為為新史料不足,推論過多,福柯同時代的德希達、哈貝馬斯、羅爾斯也是頂尖傑出的哲學家,但我在讀後者時再也沒有前者的那種激動了。我一直有一個暴論,就是一個人一輩子可能會讀很多很多書,幾百本、上千本、幾千本……但是在一個人的精神成長中留下烙印的、「有一書可以終身行之者」的,只有幾本、最多幾十本書。
所以我對思勉書單的期待非常之高。我期待在一些偉人的著作裡,遇到那麼幾本,再建我的精神史。
思勉書單裡面讓我覺得受益特別深的有:第一本是《科學革命的結構》,第二本是《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一個是思考學術範式的方式,另一本是有關研究的切入方法。我想這兩本書如果不是我在思勉書單裡的話,我很難與它們遇見。
《中古文學史論》則是給了我另一種體悟,在讀完這本書的時候,我之前對於三國魏晉的積累,一瞬間全部連接上了。秦漢第一帝國的崛起與衰落,它的結構性的弊病與改革,世家門閥大族的崛起和黨錮之禍,建安風骨和清談玄遠,我從詩文中把握到了時代的激昂與苦悶,從走入他們的內心理解了玄學的生成。也是在獲得這種體驗之後,我自發的形成了我的論點:人文學科之所以有打通壁壘、形成會通的可能,是因為它們都是基於「人」的學問,他們共同處在「人」的意義世界。
我的另一層體悟是,我們對學術的追求、我們的精神成長史,是從求知到求真,再到明心見性的一個過程,我對高企的房價不滿,我對勞動者普遍處於受壓榨的地位感到不滿,我喜歡李白更勝於杜甫,所以我在讀書單裡馬克思的書的時候,內心激起了無數共鳴,我在讀《新民主主義革命論》的時候,開始重溫毛選和毛澤東詩詞,並愈發地留戀於這樣的詩人氣質。
人和書之間是需要有緣分的,這並不是一個特別虛無縹緲的東西,和你的心情、你的性格、你的積累、你內心的需求甚至你看書的時機相關。有的緣分可以製造出來,比如說好的引導時機和客觀條件、書本身敘事手段高明,這是一些外在的條件,當然對於什麼是好的引導時機和客觀條件,我又可以舉出很多例子,比如說,明亮而不刺眼的光照,舒服的沙發,安靜或者有白噪音的地方,身體狀態和心情都比較平和,指導你讀書的人水平高或者你自己本身天然的有一些知識儲備,外界有壓力但不至於招致你的反感。內在的條件,在我看來,主要是你是否真的需要,有的是一時的苦惱,有的是長久的惑,有的純粹求知的快樂。
人與書的緣分,跟外在條件、內在條件,還有一點——書本身是否有價值這三者密切相關。
我們讀書這兩年外在條件怎麼樣?學院提供了客觀的物質條件,有的經典你去閱讀是沒有什麼門檻的,但有的經典的閱讀則有門檻,尤其是跨領域的部分,我通常的做法是通過豆瓣、通過學術史,找一些相關的文章書籍,甚至參加一些課程。我們有同學一再地說,有些書我看不懂,但是我們有提供每一本書的正確入門嗎?國內已經有人在做這些東西,如武漢大學的《人文社科經典導引》。我們學校那麼多人,走遍了那麼多領域,但卻沒有人來組織繪製一張世界地圖。
關於內在條件——內心的需求,這更是一種意義不明的事情,我由我的經歷出發,思考和期待的是,經典之所以是經典,首先它能夠滋養人的身心,其次能啟發人的智慧,給人閱讀帶來深邃而愉悅的體驗,經典不僅能夠在它本身所處的對話領域有效,而且能具有外溢的效應,遠則終身受益。
我旗幟鮮明的強烈反對《偉大的中國革命》這本書,也是基於上述的理由。這本書不錯,但不夠格。我們只是為了了解一段學術史,知道衝擊-反應論,那在各個學科裡面這樣的書太多太多太多了。
寫到這有一點虎頭蛇尾,還有一些思考和想說的,但我比較懶,你給我的文章有4300多字,我的這篇文章也有4500多字,我想這篇文章就此打住,有什麼補充的,以後再想吧,也不跟你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