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施聞
1985年的8月,拿到重點高中入學通知書,我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父母都是農民,父親常年有病,妹妹在上小學,作為家中的男孩,如果我去讀個師範「小中專」,不僅能夠節約家中的開支,再過四年就可畢業養家。雖然報考填了「普師兼高中」,一心想著的是去讀師範學校,然而陰差陽錯我上了高中。畢竟讀高中還有考大學的機會,對沒能去讀師範倒也沒有多少遺憾,但是只要一想到父母還要因此熬上許多個貧苦歲夜,心中的不安、苦悶和隱隱的歉疚總是令我異常地煩躁。
臨近開學的一日午後,屋外出奇的炎熱。母親和嬸子在土炕上給我縫棉被。那是一床我上初中時添置的被子,半新半舊。要開始新生活了嘛,就算圖喜慶,上高中的同學一般要做床新被褥。我告訴母親,我上高中不需要做新被褥,把原來用的重新漿洗一下就行了,因為要上的高中和原來的初中本來就是同一所學校。話是這樣講,但內心裡主要是考慮家裡太拮据,置辦一套新的行李還要不少花費,實在不忍心讓母親為我讀高中而愁雲不展。
《入學須知》提到,學生住宿實行「規格化」管理,剛入學的新生應交一筆床單、被罩的費用,以便實現學生宿舍整齊規範。每次看到那一段要求都感覺很堵心。
「行李就這樣湊合了,還得交床單、被罩費,怎麼辦呢?「母親一邊縫被子一邊跟嬸子商量。坐在柜子旁看書的我聽得清母親講的每一個字,心如刀絞,很後悔沒有堅決地去爭取念中專早早地走掉,反而讓母親和全家為難。
家徒四壁,連置辦套新行李都有困難。還要讀三年高中、其後是大學,苦日子還在後頭。貧寒子弟讀書的路越漫長家庭就越艱難啊。我開始產生寫點什麼的衝動,不由自主地拿起了筆來。
「辛校長好,我是初中就在本校就讀的一名學生,馬上開始升入高一,現在我還在為開學發愁」,提筆寫了這段話後,我感謝了學校的培養,也如實地反映了自己面臨的困難。那時我經常聽黑龍江人民廣播電臺的廣播,記得有一期的節目裡批評農村亂收費現象,強調說當時的農村不過是在解決溫飽問題,還沒有達到小康的水平,不能隨意增加農民的負擔。情景對照,念書繳費無可厚非,但我處於貧困家庭,家裡實在無力支付更多的費用……於是在信中我放肆地給校長講起了大道理,並用廣播評論的話提醒校長「莫把農民的溫飽當小康!」
入學報到第一天的晚上,母校辛校長給在校住宿的同學開會時講到了有人給他寄信的事,話不多,聽不出一點批評的意思。
過了一段時間,也是晚上,當時我在教室裡上自習,校長來到了我身旁,詢問了名字以後請我去他辦公室。好漢做事好漢當!我早已做好了面見校長的準備,因此沒有任何的緊張。校長很和藹,說是初中的班主任根據字體和內容判斷出信是我寫的。校長沒有責怪我言辭的激憤,主要是了解我的家庭和學習情況,重點問了我為什麼沒有走中專而念高中,還鼓勵我不要被眼前的困難擊倒,表示學校會幫助我共渡難關。從溫暖的校長室出來,我一身輕鬆。
我住的幾十人的寢室裡,別的同學都用統一定製的新床單、新被罩,只有我還是用初中時用過的,多少顯得有些另類。也許是校長有過交待,從高一開始班主任堅持給我安排數額最高的助學金,一直到高中畢業。1988年8月,我收到北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校長和老師們非常高興,母校還發給我一筆不菲的獎學金。
遠離故鄉在外地工作的我,前些年經常會做一個情境差不多的夢:東北老家的農村蓋起了一排排漂亮的新房,清一色的磚瓦結構,家家戶戶窗明几淨……我經常因為找不到自己家住的土房子而著急。每說起這些,愛人總說我是想家了。確實是經常想家,但反覆出現的夢中景象遠遠超過我對家鄉的印象,似真似幻。
最近幾年,在南方一所大學裡工作,我經常帶隊去寧夏的一個貧困縣開展對口扶貧。我特別關心那裡讀書的孩子,到了中學考察總要去學生宿舍轉轉,還不由自主地把當地與東北的家鄉進行對比。直覺告訴我,原來經常做的那個夢是心底裡30多年未變的希望家鄉擺脫貧窮的「小康夢」啊。
2019年暑假我中轉北京,和妹妹一起回了一趟老家。看到村中紅藍輝映的漂亮住房、乾淨整潔的紅磚路、一些從未見過的農用機械,還有不少人家的小汽車,真的開心極了。親戚們告訴我,村子裡的小學生都到鄰村去上小學,本村建起了幼兒園。記得小時候全村東高西低,村東水甜、村西水鹹。現在全村都用上了自來水。我好奇地打開叔叔家的水龍頭試水,汩汩水流,甘泉清涼。如果老校長當時在身旁,我一定會請他也喝一口。當時心想,要是父母健在,我一定也給他們建一座同樣漂亮的房子。
辭別故鄉又是一年,我再也沒做那個夢。
來源:龍頭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