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劉寄星(中國科學院理論物理研究所)
來源:中國物理學會期刊網
8年之前,也就是朗道—慄夫席茲的《統計物理學I》的中譯本第二次印刷前,應該卷校審人鄭偉謀教授及王超編輯之約,我曾寫了一篇不到兩千字的「版本說明」,刊登在該書序言之後。這篇說明大致介紹了朗道—慄夫席茲《理論物理學教程》的緣起及《統計物理學》一卷的發展沿革,以圖使讀者對朗道—慄夫席茲教程的起源有一個大致了解。對於撰寫這篇短文,我當年頗下功夫,參考過不少歷史文獻。然而,最近發現我的這篇說明犯了個大錯誤,不得不在此勘誤,以免繼續誤導讀者。
版本說明第二段開頭的幾句話是:「《統計物理學》的俄文版遲至1951年才由蘇聯國立科學技術出版社出版,與1938年出版的英文版的差別在於後者只講述了經典統計,前者則既包含了經典統計也包含了量子統計,按照當時的計劃,它是全教程的第四卷」。這段話的頭一句是個低級錯誤,因為在1951年版的序言中作者們就曾提到:「我們在1938年和1940年出版的統計物理教程只包含了對經典統計學的敘述;按照原來的計劃,量子統計學的內容單獨形成一卷」。犯下如此顯然的錯誤,當然要迅速糾正,因此希望在本書第三次印刷時,將這段話改為:「只包含經典統計學的俄文版在1938年和1940年作為全教程的第二卷相繼出版過兩版,直到1951年才出版了既包含經典統計也包含量子統計的新版,按照當時的計劃,它是全教程的第四卷」。
回想起來,犯這種低級錯誤的原因有兩個,原因之一是我受1964年出版的《統計物理學》俄文版的影響太深,在那一版的序言中,慄夫席茲把1951年版稱作第一版。原因之二是我的經驗主義,因為為了查找朗道—慄夫席茲教程的早期版本,我曾進過國家圖書館、中國科學院圖書館和北京大學圖書館的書庫,除了在北大圖書館見過1938年的英文版《統計物理學》之外,沒有見過這本書的1938年版和1940年的俄文版。
估計讀者們也希望知道這兩版書究竟長得是什麼樣。將近一年前,從南京大學鞠國興教授提供給我的一個網上圖書館裡,我居然幸運地找到了它們,下面是這兩個版本的照片 (圖1和圖2)。
圖1 1938年出版的《統計物理學》封面、扉頁和目錄頁
圖2 1940年出版的《統計物理學》增補第二版封面、扉頁和目錄頁
大家知道,朗道是1938年4月28日在莫斯科被捕,作為「人民的敵人」在獄中整整關了一年,1939年4月28日由卡皮察擔保從蘇聯內務部監獄釋放。這本《統計物理學》居然能在1938年出版,顯得有點匪夷所思。仔細閱讀一下1938年版的版權頁 (圖3),方知其中奧妙。朗道1937年2月離開哈爾科夫到莫斯科後,擔任了卡皮察領導的物理問題研究所理論部主任。慄夫席茲隨後也來到莫斯科,經朗道的好朋友魯梅爾幫助,在莫斯科皮革學院中為他找到個教書的職位,他們二人得以在莫斯科繼續《統計物理學》的撰寫和修改 2)。從版權頁 (圖3) 看,這本印數為4000本的《統計物理學》是1937年10月19日交付排版,1938年1月26日籤發印刷,同年 2 月上市的,時間趕得不謂不巧,正好在他成為「人民的敵人」之前面世了。這個版權頁也特別,它特別在最後一行標了一句「Выход в свет февраль 1938 г (1938年2月面世) 」,好像在有意提醒大家,本書印出時,作者還不是「人民的敵人」。
圖3 1938年版《統計物理學》的版權頁
《統計物理學》幸運地出版了,但這本書是否得以順利發行,頗令人生疑,因為當時的蘇聯政府是嚴禁「人民敵人」的名字出現在科學著作作者的名單上的。下面是兩個有關的故事。
肖因貝格 (David Shoenberg,1911-2004) 是英國低溫物理學家,卡皮察在卡文迪許實驗室工作期間,他是卡皮察的研究生 (圖4) 。卡皮察1934年回蘇聯探親被史達林禁止返回後,肖因貝格曾多次到蘇聯訪問,結識朗道,成為朗道—慄夫席茲《統計物理學》英文版的譯者。
圖4 戴維·肖因貝格 (1911-2004)
1938年為研究鉍的德哈斯—範阿爾芬效應,肖因貝格來到物理問題研究所訪問一年,其間除頻繁與朗道討論《統計物理學》英譯本的一些問題外 3),特別就他自己的實驗結果與朗道有過深入的討論,朗道給他介紹了自己尚未發表的有關德哈斯—範阿爾芬效應的理論計算,並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他推導出的公式。肖因貝格發現朗道的公式與自己的實驗結果符合的非常好。朗道被捕後,肖因貝格把他在物理問題研究所的研究結果寫成了論文,文末對朗道將自己未發表的理論結果告知他並成為他對實驗結果理論解釋的基礎表達了真摯感謝,準備在蘇聯刊物上發表。然而令他預想不到的是,當時物理問題研究所負責政治工作的女所長助理把他找去,嚴加訓斥,要求他在論文中刪去所有有關朗道的文字,包括引用的文獻。這位所長助理訓斥他說:「你在蘇聯呆了這麼久,怎麼會如此無知,竟然要對一個國家和人民養育了他而他反過來對自己的恩人捅刀子的人民公敵表示感謝?」肖因貝格對她解釋說:自己是個外國人,對蘇聯的政治一無所知,況且也沒有人告訴他朗道究竟犯了何種罪行而被捕。特別重要的是,他在文章中所說的朗道的貢獻是完全真實的,刪去這些內容是很不適當的。結果僵持不下,他只好去找卡皮察出主意。老卡畢竟老謀深算,告訴他在蘇聯要聽這位所長助理的,但是她的話在英國不管用。於是肖因貝格的俄文稿按所長助理的要求照辦。回到英國後,經卡皮察推薦將原來的稿子一字不改地用英文發表在皇家學會會刊[1]。更妙的是,在魯道夫·派爾斯的幫助下,肖因貝格把朗道的理論公式的全部推導過程詳細寫出,作為這篇文章的附錄刊登了出來,等於代朗道寫了一篇論文。朗道去世後,慄夫席茲等人於1969年編輯《朗道文集》時,果然將這個附錄取名為「論德哈斯—範阿爾芬效應」列為朗道的第37篇科學論文,收入《朗道文集》卷1內 (圖5) [2]。真是,「所長助理白費勁,反使朗道更揚名」,這也算是一段科壇佳話。
圖5 《朗道文集》卷1的扉頁及第37篇論文的首頁
肖因貝格所述的這個故事刊登在哈拉特尼科夫為紀念朗道80周年誕辰所編輯的一本紀念文集中[3],有興趣的讀者,不妨找來一閱。
朗道1932年到哈爾科夫物理技術研究所擔任理論部主任後,通過理論物理學最低限度考試招收研究生,相繼招收了皮亞季戈爾斯基、康帕涅茲、慄夫席茲 (E.M) 、波梅蘭丘克、阿希澤爾與匈牙利人蒂薩 (Laslo Tisza) 作研究生,同時,他於1934年起在哈爾科夫大學擔任普通物理教研室主任,帶領自己的部分學生和好朋友在該校講授理論物理及普通物理。朗道很注意教材建設,準備除理論物理學教程之外,還要撰寫一套普通物理學教程,他把撰寫普通物理第一卷的任務交給了阿希澤爾和慄夫席茲。他們二人的分工是:阿希澤爾撰寫力學、熱力學和連續介質力學部分,慄夫席茲撰寫動理學部分。朗道離開哈爾科夫之後,阿希澤爾和慄夫席茲分別完成了這本書的撰寫任務,經朗道定稿後提交給出版社。不巧的是,之後不久,朗道被捕了,這本書的出版遭到厄運。下面是阿希澤爾 (圖6) 1993年對此事的回憶[4]。
圖6 亞歷山大·阿希澤爾(1911—2000)
「這本書要在莫斯科的國家科學技術出版社出版,1938年朗道被捕後,我們收到書的清樣,在這本清樣的首頁上,因為朗道是『人民的敵人』而抹去了他的名字,作者中只剩下我和慄夫席茲。在寄回給出版社的清樣中,我們把朗道的名字又重新寫到首位。然而,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我和慄夫席茲被招到莫斯科聯共 (布) 中央的出版處。一位看起來非常像是知識分子的人接待了我們,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該處的處長還是教導員。他對我們說:『你們寫了一本非常重要也非常好的書,我們想要出版它。但是,因為朗道屬於被鎮壓的人,他的名字不能出現在作者名單中。因此,我們必須得到你們的同意,將他的名字排除出作者中。』我們回答說:『我們不能這樣做,因為整本書都是按照朗道的想法寫出來的,而且,如果我們這樣做了,一旦他被釋放,我們在他面前豈不成了壞蛋和叛徒?』『是呀,我理解你們』,與我們對話的人繼續說:『如果他恢復自由,我們會幫助你們出第二版』。不過接著他又多少有些不自信地以知識分子的方式說:『那就按你們說的辦吧!我來給你們的通行證籤字』。
與他告別後,我們走出了他的辦公室。不久之後我們得知,他也被捕了。我們的書以三個人的名義出版,那是在朗道釋放以後的事了。」
為驗證阿希澤爾的這段回憶,我找到了他所提到的《普通物理學第一卷》的清樣的照片 (圖7),在清樣扉頁上,確如阿希澤爾所說,果然有用手寫體添上的朗道 (Л.Ландау) 的名字。這本清樣現存莫斯科慄夫席茲私人檔案室。
圖7 1938年未能出版的《普通物理學第一卷》清樣的封面,注意這裡寫有「第一卷」字樣
至於以三人名義正式出版的《普通物理學》,據我所知,那是在朗道遭遇車禍之後的1965年才由蘇聯《科學》出版社出版的 4),本人手頭就有一本,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外文書店的俄文書即將被送到造紙廠之前從王府井外文書店以3角1分錢的折扣價購得的 (圖8)。據說,馮端老先生對這本普通物理讚賞有加 5)。我知道高教出版社正委託北京大學物理系的秦克誠教授翻譯這本書,據王超編輯告知,翻譯已接近完成,不久這本遭受過「大災大難」的《普通物理》中文版就可能與大家見面。
圖8 1965年出版的《普通物理學》封面、扉頁及價格頁,注意這裡沒有「第一卷」字樣
朗道等人的《普通物理學第一卷》所遭遇的命運絕非個別特例。將被捕或被處決科學家的名字從其撰寫的著作中除名的最著名實例發生在研究非線性振動的學者亞歷山大 · 維特教授 (1902-1937) 身上。維特於1937年在「大清洗」運動中被捕並於同年死於獄中,他參與撰寫的舉世聞名的非線性振動奠基性著作《振動理論》1937年出版時,他的名字被劃掉,只留下了另兩位作者安德羅諾夫和哈伊金的名字 6) (圖9)。史達林去世後,維特的冤案得到平反,1959年該書出第二版時,他的名字才重新出現在作者名單中 (圖10),這時離他去世已過去了整整22年。第二版出版時唯一在世的作者哈伊金不無悲傷地在二版序言中寫道:「本書的三位作者中只有我苟活至今,尚可寫出這幾行文字。與另兩位作者一樣參與本書第一版撰寫的亞歷山大 · 阿道爾佛維奇 · 維特死於1937年,由於令人悲痛的錯誤,他的名字沒有出現在該版的作者名單中。」 「令人悲痛的錯誤」七字,讀之催人淚下。
圖9 1937年出版的《振動理論》,維特的名字被從作者中除去了
圖10 《振動理論》第二版封面與扉頁,維特的名字回到了作者中
《統計物理學》1940年增補第二版的版權頁 (圖11) 有點怪,怪在這本書的交付排版時間竟然是1939年2月,這時朗道正在魯布揚卡內務部監獄裡受苦。卡皮察給莫洛託夫寫信要求內務人民委員部儘快結束朗道的案件是1939年4月6日,卡皮察給貝利亞籤下保釋朗道信的時間是4月26日,朗道從監獄裡被放出來的時間是1939年4月28日。在他被釋放兩個月之前,他的書居然能交付排版,究竟是誰能有這麼大的神通?
圖11 1940年版《統計物理學》的版權頁,注意付排時間寫的是1939年2月13日
註:
1) 這篇文章是2019年8月寫的,目的是為《統計物理學I》第3次印刷時勘誤之用,也為王超辦的「朗道集結號」講幾個故事,那時我還未與《物理》達成寫「談書說人」的協議。寫完談書說人之一「《理論物理學教程》是如何寫成的?」後,覺得這篇也契合專欄的宗旨,故將其列為專欄之二刊出,其中第一部分的倒數第二段與談書說人之一有少許重複,為了文字連貫,也就不再改動了。(編者:注1為標題注釋,由于格式所限未能標出,特在此說明)
2) 按照正式發表的慄夫席茲的履歷,慄夫席茲在哈爾科夫烏克蘭技術物理研究所一直待到1938年,1939年才到莫斯科。但據魯梅爾發表在http://www.berkovich-zametki.com/AStarina/Nomer7/Rumer1.htm的回憶文章和下面將要提到的阿希澤爾2003年出版的回憶錄,實際上波梅蘭丘克、慄夫席茲、科列茲和阿希澤爾四個研究生1937年都從哈爾科夫跑到莫斯科追隨朗道。當時正在蘇聯科學院物理研究所工作的魯梅爾通過關係把波梅蘭丘克和慄夫席茲安排到莫斯科皮革學院教書,又給科列茲在師範學院找到臨時工作。為阿希澤爾聯繫好的工作單位是軍事化學科學院,但由於他已結婚,單位提供不了宿舍無法落戶口,他只好又返回哈爾科夫。
3) 肖因貝格1936年訪問烏克蘭物理技術研究所時與朗道談好並開始翻譯《統計物理學》,1938年他是帶著英譯本的清樣來莫斯科的。
4) 1969年又出過一版,刪去了1965年版中阿希澤爾所寫的《聲音》一章。
5) 最近查到了馮先生的原話,他的原話是:「我見到過朗道與慄夫席茲合寫過的一本普通物理教程, 是他們在莫斯科技術工程學院任教的講義(包括力學、熱學與分子物理和靜電學),似未寫完,不知是否另有足本。該書流傳似乎不廣,未見中譯本和英譯本,內容則別具匠心,開創物理學大師寫基礎物理學教材的先河。」(見:馮端. 執教六十年的回顧.物理,2006,35:893)馮先生說的似乎是1948年由潘諾夫編輯、莫斯科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朗道院士普通物理學講義》,那本書只發行了500冊。但那本書與慄夫席茲無關,要說「開創物理學大師寫基礎物理學教材的先河」,還應該是朗道、阿希澤爾、慄夫席茲合著的這本《普通物理學第一卷》。
6) A.A.安德羅諾夫(1901—1952),蘇聯科學院院士,在動力系統穩定性方面有創造性成就,是結構穩定性的奠基者。C.哈伊金(1901—1968),著名蘇聯物理學家。衛國戰爭期間曾在莫斯科大學領導雷達研究組,後建立普斯科夫天文臺射電天文觀察站。他們二人和維特都是曼德爾施塔姆的研究生,在非線性振動研究中有傑出成就。
參考文獻
[1] Shoenberg D. Pro. Roy. Soc.,1939,A170:363
[2] 慄夫席茲E M. 朗道文集(卷1). 莫斯科:科學出版社,1969. 317—319
[3] 哈拉特尼科夫編《朗道紀念文集》的英文 版 :LANDAU The Physicist and the Man, Recollections of L D. Landau ,Edited by I. M. Khalatnikov,Pergamon Press,1989,pp224—233
[4] 刊於A. I. Akhiezer的俄文版書《隨寫與回憶》,烏克蘭《事實》出版社(哈爾科夫,2003)36—61頁 (A.И.Aхиезер,Очеркии воспоминания,Харьков,«Факт» 2003)
本文選自《物理》2020年第8期,經授權轉載自微信公眾號「中國物理學會期刊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