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程璨
人生處處有考試,不僅僅只是學生時代。考試,可能是人生苦事,但只要做好準備,無論結果如何,都能從中受益。本期「五月」,6位青年眼中的考試或許迥異,但成長,正是藏在這些考試中,陪伴你走過一生。歡迎把你的文學作品發給「五月」(v_zhou@sina.com),與「五月」一起成長。
丁鵬(29歲)《詩刊》社編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高考前最後一次模考,我數學考了30分,低調地打破了快班數學最低分的紀錄。
數學老師把我叫起來提問:「聽同學說你喜歡寫詩,你最喜歡的詩人是誰?」夏天的風混合著悵惘的氣息,我猜測老師看到我的分數發蒙了,以為自己是在上語文課。
「普希金。」我回答。老師點點頭:「普希金的詩讀一首就夠了。」說著在黑板上用力寫下:「《假如生活欺騙了你》。」全班被老師金句逗笑,我沒心沒肺跟大家一起笑。
那時,我每天都裝作玩世不恭的樣子,直到高考成績出來,我再也裝不下去了。因為一位每天說吃喝玩樂是自己志向的同學,低調地考入了全市前十。很顯然,他明白一個道理,考得好才能吃喝玩樂。像我這種二本都沒考上的,只能回家種田了。
這一句並非玩笑。每次從寄宿學校回到家都能感到強烈的落差,因為我們家太破舊了。父親從地裡回來,身上穿著我初中穿舊了的校服。我想起一部電視劇《真情不眠之血債》。主角是位農民,全家賣血供兒子上學,兒子卻在學校裝富二代,將學業荒廢。當父母拿賣血換來的錢去學校找兒子,兒子反而責罵他們給自己丟臉,拿了錢就趕他們回家。
其實我和這個兒子有什麼區別呢?父親患有癲癇還起早貪黑地種菜供我讀書,母親也一身病,擺地攤貼補我零花錢。他們在鄉下那麼努力地生活著,我在環境優美的學校裡嚷著誰的青春不迷茫,感覺自己是全世界最痛苦的人。用我姥姥的話說,真的就是「吃飽撐的」。
我沒有參加畢業聚餐,我想出現在大家面前是脫胎換骨的樣子。我填報了一所遠方的大學,想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裡重新開始。
原來大學真的很大,即使是三本,也有那麼多舞臺可以施展才華。學習好的可以拿獎學金;有領導才能的,可以進學生會;多才多藝的,參加了各種社團;甚至有一位學長在創業比賽中獲得了50萬元獎金。
高中時我數學、英語很差,但獲得過全國中學生語文能力競賽三等獎。大學時,酷愛寫作的我做了文學社社長,文學作品也接連被知名刊物發表,畢業那年還加入了省作家協會。後來考研,發現英語也沒想像中那麼難,只是當時不夠刻苦,也不重視學習方法。高考英語沒及格的我,考研時英語比單科線高了8分,不多,但也沒有拖後腿,考上了北京大學。
後來,我終於明白高考前那節課,老師的良苦用心。老師說得真好:我高中時的狀態真的就像普希金所說:「心兒永遠嚮往著未來;現在卻常是憂鬱。」但人不應該自憐地自戀地陷在憂鬱的情緒裡。唯有努力精進,用心生活,才能漸漸地找到自信,找回自我。
邢海,畫家、書法家、詩人、篆刻家。
鄒世鳳(22歲)
南方,12月,少雪多風,還帶著陰雨連綿。
滾動的筆尖擋在陰雨身前,我輕瞥了一眼,他的筆蓋仍未打開,蹺著腿,雙手插進兜裡,正如我看到他的第一眼,也就是半小時前。
學文多年的我,早已習慣,從開卷寫到收卷。
筆落在試卷,就如一隻企鵝搖搖晃晃地在冰雪上踱步;而學理的同學,考試時,則如一頭雄獅疾走如飛地在森林裡狩獵。
最後一門考試,我的視線從時鐘上移開,擦了擦布滿手心的汗,剩下50分鐘,兩道論述題剛剛起步。我心裡像有無數隻螞蟻,它們在一寸一寸地齧咬著我,緊張急躁感使我的雙手微微發顫,顧不上字跡工整,想不到卷面整潔,從樹懶變成了獵豹。
我知道,他很悠閒,時不時地朝我瞥一眼,搖搖頭,又百無聊賴地看向窗外。我希望,他不要的那些時間,都借給我……
停止作答的廣播響起後,試卷和答題卡都裝進了密封袋裡,我抽出紙,擦著又熱又汗又痛的右手。
「你還真能寫。」他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我。
「是嗎?」我累到擠不出笑容。
不過,和他那幾張白茫茫的試卷相比,我確實能寫,3個小時,寫了12頁紙,但其實,我還能寫。
他沒有接話,動手收拾桌上的筆。
「各位考生,記得把文具帶走,就當是留作紀念。」監考老師在收好密封袋後,看著漸漸起身的同學們,提醒著說。
「一定帶走,證明我來過。」
我順著聲音,看到了他悠閒還帶著驕傲的臉,他說完後,還朝監考老師晃了晃手裡的文具袋。
他沒有準備,便無所畏懼;我準備妥當,也泰然自若,竟忘了,2019年的研究生入學考試已經結束了。
我慢吞吞地收拾東西,成了最後一名走出考場的考生……
在所有人眼中,學生,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學習和考試。
考試,是留給準備妥當和從未準備的人,緊張是留給只準備了一半的人。
從小學進入中學,再從中學跨入大學,在我們經歷的不計其數的考試中,有的同學,認真地對待每一場考試;有的同學,只記得中考和高考兩個分水嶺;有的同學,早已忘了考試。
考試就如篩子,每一次搖晃,都將一批細小的沙礫留在了原地,而那些在考試中漸漸豐滿的沙礫,則毫無畏懼地坐在篩子裡。
我身邊有許多留在原地的沙礫,他們一見我,先是感嘆,再是羨慕,最後是懊悔。從他們的談話中,我才知道,原來,沒有考試的生活,並不總是盡如人意的。
我身邊也有許多漸漸豐滿的沙礫,在經過一次次篩選後,耽於享受,考試前,總會緊張地拿出一本書隨意地翻閱著,最終也被留在了原地……
南方,7月,少風多雨,還帶著烈日炎炎。
9個月後,我將再次站上篩子,等待又一次搖晃,雖然,我也終將留在原地,但慶幸,此時,我還是學生,還有考試在等著我。
我想,我應該感謝我學生生涯中的每一場考試,因為,每通過一場,都給我的人生增添了一個選擇的機會,讓我漸漸地,不再是細小的沙礫。
何兆亮(24歲)
借著夏風的鑰匙,解開時光的枷鎖,推開記憶之門,選取其中一段回憶。我的高考,已是6年前了。
明亮的教室,嘎吱嘎吱的老舊風扇,書本堆積如山的課桌,一切,都是那麼的熟悉。那時早課前,我們都是周而復始地背誦古文詩詞或是英文單詞,記了會忘,忘了再記;課上,純白的粉筆字一點一點地排列在黑板上,我們一筆一筆地把它們「渲染」成黑色記在筆記本上;課間,我們每天會跑步,以班級為單位,繞著整個校園跑上一圈。尤記得臨近高考那幾日,附近的街道都被封鎖了,不讓車輛行駛,校長便帶著我們沿著街口跑步,真是好長的路呢!
當然,和大多數高考生感受一樣,高三的一年學習生活是非常壓抑的。所以,適當的時侯,我們會放鬆繃緊許久的神經。
我的後桌是一個女生,她的字跡很是清秀,很漂亮的行楷體那種,據說書法已經十級了。懷揣著字如其人的心思,我便「恬不知恥」地拜她為師,閒暇的時候向她請教。那時,她喜歡的男歌手是許嵩,她會時常摘抄些歌詞,而我便每次都拿來她寫好的摘抄本臨摹起來。腹有詩書氣自華,每當練字的時候,疲倦與壓力會煙消雲散,留下的唯有漫捲書氣。一直到現在,總算沒有丟她「老人家」的臉。
除此之外呢,我的同桌也是在那一年裡幫助了我很多。他是我們班的化學課代表,因為他的化學成績實在太好了,簡單的試題得滿分成了家常便飯,太難的又得顯眼的高分,與我剛及格的成績甚是鮮明的對比。不過人無完人嘛,他的雙語成績不怎麼好,尤其是英語,那簡直是觸目驚心,能考及格那得「焚香祭天」了。因為平時的模擬試卷太多了,特別是最後的幾個月裡,有時實在是做不過來或是懶得去做,我倆便互相「合作」起來。有意思的是,他有時會懷疑我的英語水平,而我也會為某個化學問題和他爭論不休,最後也只是相視一笑,現在想想很是幼稚呢!
拋開學習上的,我們還有其他共同的愛好:喜歡看動漫,愛打桌球。就在正式高考的前一天晚上,我們早早吃了飯,一起去了附近的三中體育場,先是和不認識的小朋友們打了會兒桌球,然後繞著跑道漫步了幾圈。那時的心裡完全沒有了壓力,有的是夜空拂面而過的清風。
高考的那天,天氣是炎熱的,我早早地趕到考場,門卻是久久不開的。越發地躁動起來,直到考試鈴聲響起,執手中的筆開始滑動,心,終於靜了。
考完英語的那天晚上,我又來到了三中體育場,看到一群人圍在一起放飛孔明燈。漫天祈願,滿臉笑容。夏風掠過,讓我對這裡開始留戀起來,不只是物,更是人與情。我忽然想起一個人,與她一同去食堂吃飯,一同下晚自習,為她寫過情書,但終究,沒有走到一起。我承認,這是抹不去的遺憾,但我會銘記於心。因為我知道,這就是青春,前方的道路還在繼續,更多的夢想等待我們去追逐。
馮豔(23歲)
六月六日夜,
燥熱退去,還以大地清涼。
清輝下,少女輾轉反側,竊竊私語。
不知明年今日,各在何方。
不知心之所往,如願以償?
十年寒窗苦自知,雄心飛揚,難忘今宵。
如今七月行舊事,又見煙塵升。
中
七晴八雨乾坤變,歷經周折落座來。
故地重遊雪前恥,閉目凝神,靜待卷開。
陌生處,心微驚,慢理條理穩如故。
夜半睡夢中,忽聞煩惱聲,醒轉方曉是真情。
匆匆兩日,定局已成,靜候佳音。
國
諸事畢,情難續。
忐忑放榜日,久坐無音信。
權衡三兩日,終定。
又是一年盛夏夜,又現不眠人。
七月不只日高掛,更有夜微涼。
留有餘地,吟賞煙霞。
吳任幾(23歲)英國利茲大學社會學院學生
高考結束後的那個夏天,我回了一次順德。
其實這是我第一次回去。飯桌上,那些我素未謀面的親戚們用粵語聊著天。我只聽得懂十句裡的兩三句。而我唯一會說的粵語,也只是那句不標準的「hei a」(是的)。
坐在我對面的親戚說:「聽說你成績一直名列前茅。」
「噢……hei a。」我放下筷子說。
坐在我左邊的親戚拍拍我說:「人家優秀得很呢。聽他媽媽說,他是學校學生會主席。」
「噢……hei a。」我又放下了剛剛拿起的筷子。
「你們高中的學生會……」坐在我右邊的親戚一邊開玩笑,一邊用肘頂了頂我。
「噢……hei a。」
就是這樣,我不知道該如何在說粵語的場合裡表達自己。不過,就算用普通話,我又會說些什麼呢?這次我預感會成績很糟,尤其是數學……但我不會說。我感到一種脆弱的驕傲,正在被一個懸著的結果把玩著。而我正用一隻木訥的舌頭,暫時地保護著它。
大多數時間我都躲在表姨家看書。窗外的夏天火傘高張,行人匆忙,一陣高一陣低的蟬鳴透過玻璃,掃過我的書頁。姨父說,要帶我去海尾看龍舟大賽,於是我放下了那本還沒讀上幾頁的《遠大前程》。
我確實從未見過這樣熱鬧的活動。河道上人頭攢動。在下遊,穿著隊服的人們正在互相加油鼓氣,把裝飾精美的龍舟小心地放置在河道裡。龍舟如一彎彎漂亮的長弓,船頭配有含著艾葉的金龍頭,船身插著彩旗。隊員們依次站上龍舟,在上下搖動,仿佛在測試龍舟是否牢固。
在河道的上遊有一座橋,橋上用紅底金字,貼上了兩個大大的「龍門」。那麼,這就是他們今天的目標了。
「哪個隊伍會贏呢?」我問姨父。他笑了笑:「會有很多意外因素,這個嘛,沒人知道。」
下遊傳來一陣鼓聲與吶喊,一條條龍舟如箭一般爭先恐後地駛向我們。岸上的觀眾紛紛掏出相機,捕捉那些龍舟隊員的風採。在第一條龍舟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時候,岸上的觀眾響起了歡呼聲。
站在船頭的隊長手握龍頭,那龍頭仿佛如一隻閃耀的活物,向兩岸的觀眾精神地打著招呼。後面的幾條龍舟也跟了上來,而河道裡的水仿佛突然激起百層的浪。本就單薄的小舟,在這樣的浪花中搖搖晃晃。
像是約好的一樣,幾條龍舟的船員紛紛站了起來。他們的手搭在前一位隊員的肩上,隨著隊長的口令,隨著波浪一起上下搖動——原來那是一種穩定重心的辦法。而那龍舟,就任憑之前的慣性悠悠地前行。
不過,有幾條明顯生疏的龍舟,他們仿佛想站起來,又似乎不想放棄比賽的進度。然後在猶豫中,幾個人就掉到了水裡。我慌張地看了一眼姨父。
他朝我笑著說:「不怕,廣東人水性都好得很……不過你看,越是怕掉到水裡的人,才越容易落水。」
「但落水也不是壞事嘛。」在一旁的表姨說,「第一次都是這樣的,但只要落過水,之後就會更熟練啦。」
回家的車上我們聊了許多。說到我們家裡曾出過的一些有名的人物,幾位進士、幾名商人,還有他們那輩人所尊稱的「十三舅公」。抗日戰爭時被迫逃往了新加坡,做苦工,但還是在新加坡辦了自己的報紙。一直向家裡寄錢,寫信教小輩們好好讀書,1979年回到順德,為鄉裡人擴建了學校和鄉廟……
然後,姨父拍了拍我的肩:「所以無論如何,接下來要看你們這一代了。」
我感受著車窗外的酷暑。確實,還有一個結果在等著我。
多年以後我在上海經歷了相同的天氣。我才突然回想起高考後的那個夏天。那種意外的不安、逃避和那個若隱若現的微弱的啟示。以及後來幾年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在專業課程上的努力、用專業賺到的第一桶金、嘗試創業、創業的失敗、留學,當然還有最重要的:寫詩……
而確實,一切都是從那場考試開始的。
沙瑪媽爾(23歲,彝族)重慶工商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學生
對於18歲,還留下什麼印象呢?是那年1月罕見的雪,那年3月激烈的球賽,或者那年5月,濱河路邊哭泣的兩個人?還是那年6月,一個人站在教學樓頂,聽著下課鈴聲,目送朝夕相伴3年的同學熙熙攘攘地走出校門?學校裡昏黃的燈光迷濛了雙眼,於是除了背影一切都無法看得真切。那時,有的人還在教室裡做最後的衝刺,有的人已經放下一切,靜靜等待。
有人說:「沒有經歷過高考的人生是不圓滿的。」這句話經歷過的人懂,因為那時的「兵荒馬亂」和暗自鎮定都一樣刻骨銘心;沒有經歷過的人也懂,因為人生中作為學生的那一部分始終缺失了一個環節、一個告別的儀式或者一個遇見更好的自己的機會。
高一的時候懵懵懂懂,時間在和前後同學聊聊電視劇、愛情觀或者其他話題中轉瞬即逝。高二那年的暑假迎來了高中生例行的假期補課,風扇在頭頂嗚嗚地轉,我們在課堂上插科打諢:一邊和老師探討地理知識,一邊和老師辯論「因為全球氣溫升高所以我們今年補課所面對的氣溫是史無前例的高」。那時候很快樂——同桌、前桌、後桌都是熟悉的、聊得來的人,每一個老師都博學而溫和。還有,無論走到哪裡,都是熟悉的角落;無論想去哪裡,都有人願意陪著你;無論做的什麼夢,都有人附和。
於我而言,2018年,是最難忘的一年。前半年,一直籠罩在高考的緊張氛圍和離別的感傷中;後半年,在忐忑不安地等待結果、小心翼翼地填報志願和適應陌生的環境中度過。
18歲,是一個分水嶺,往前是懵懂無知的孩子,往後突然一夜成長,變成一個需要凡事自己作決定的成年人。我一直記得,高考前一夜,向來睡眠極佳的我莫名失眠。我不覺得自己緊張,可是心跳一直很快。室友的呼吸聲此起彼伏,我不想再看複習資料,只是拿出日記本,寫不出什麼文字,最後翻開了同學們寫給我的留言。
有人說:「人在十五六歲遇到的人最難忘。」那不是沒有理由的。那時候我能看著他們的鼓勵和祝福靜下心來,即使現在我看著他們的留言,仍然還能從中汲取力量。好的友誼、好的經歷治癒一生。從現在再回過頭看我走過的高中三年,我很慶幸,我遇見了這樣一群可以治癒我的人,同時,我也算沒有辜負我們一起走過的那一段時間。
距離高考結束已經過去兩年了,我不曾再夢到過那一段經歷,回憶卻在時間的流逝中被歲月鍍上一層柔和的光暈。時間過去,高考不再「殘酷」,她是最溫柔的離散,是最堅定的遠行,是許多人用盡一生去反覆回味的一場夢。
我想對今年參加高考的學弟學妹們說,送你一匹馬,希望你勇敢前行,奔赴遠方,走到夢想之地;願你牽著這匹馬,出走半生,還能記得大家一起奮鬥過的最美芳華。
來源:中國青年報2020年07月13日07 版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