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軍報記者微信公眾號 作者:範江懷
▲寶哥當年在陣地上寫作。
血性也可以有詩和遠方
一
大伙兒都叫他「寶哥」。
叫他「寶哥」是有緣由的。1985年在老山前線打仗,像他這樣能寫會畫的秀才,在團裡鳳毛麟角,自然就成了團裡的「寶貝疙瘩」。偏偏這個寶哥還長得很帥。
本來是可以靠顏值吃飯的,可寶哥還有幾分血性,不怕死。團裡的一線陣地他幾乎都跑遍了,這似乎還不過癮。當他得知擔負「軍工」任務的五連,是團裡傷亡最大的一個連隊時,他就「泡」在了五連。傷亡最大是一個什麼概念?這個連的傷亡人數達到了50%。
寶哥的大名叫張寶全,當時的正當職務是「新聞幹事」,號稱「戰地記者」。本來,跟著軍工連上陣地,他是不用背物資的。可寶哥偏要像普通戰士一樣,背著物資上陣地,看看到底有多危險。
記得哪是一個伸手能見到五指的夜晚,寶哥背著一箱罐頭就上路了。開始很緊張,跟著大伙兒走著走著就不緊張了。寶哥回憶說,不緊張地走著也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人有點睏乏的時候,突然天上傳來了尖利的呼嘯聲,沒等我反應過來,黑暗中不知是誰拉著我便死命地跑,一頭鑽進了一個黑咕隆咚的坑道,隨後便是一陣山崩地裂的炮彈爆炸聲,爆炸的巨響撕心裂肺,是在影視裡絕對感受不到的……
對團裡的「寶貝疙瘩」,一線陣地的官兵對寶哥還是偏愛有加。比如,在一線陣地,大家只能用鹹菜就飯的時候,連首長會拿出最好吃的給寶哥享用。有一次午餐,大伙兒碗裡只有雪菜的時候,連長卻把一罐牛肉罐頭扣在了寶哥的碗裡,這讓寶哥感動得咽不下飯。
陣地上的子彈和炮彈都是不長眼的。寶哥說,死亡離他最近的一次,是一枚炮彈在他腳下幾米遠的地方爆炸。好在是山地,剛嶙兀立的怪石頭救了他。如果是在平地裡,他就去見馬克思了。
1985年的大年除夕,央廣的春節晚會要錄一段「李海欣高地」官兵給全國人民拜年的話。這項艱巨的任務自然就落在了寶哥的肩上。那時團裡沒有微型錄音機,只有三洋4500。這款錄音機的塊頭比一箱罐頭還要大。大年除夕年夜飯前的鞭炮響起來的時候,寶哥背著一個碩大的錄音機上路了。為了躲避敵人的子彈,在只有膝蓋那麼深的戰壕裡,幾乎是匍匐地前進著。寶哥毫無忌諱地說,就像一條狗一樣趴在戰壕裡前行。
「李海欣高地」是老山前線最危險的陣地,距離敵人的陣地只有20多米。通往「李海欣高地」的最後一段路,被官兵們稱為「生死線」。之所以叫「生死線」,是被居高臨下的敵人用高射機槍標定好了,只要一有動靜,一梭子彈就能把行走在「生死線」上的所有活物統統攔腰打斷。大白天要通過這條「生死線」,非死即傷。
寶哥說,他是用吃奶的勁、用最快的速度通過「生死線」的。爬上「李海欣高地」後,完好無損的寶哥,弱弱地帶有幾分詫異問陣地上的戰友:鬼子今天咋沒有打槍啊?
戰友也一臉地懵圈,對著寶哥說:只能說你運氣好,撞上狗屎運了唄!
30年後,寶哥說,那一路,是他看到人生中最美的一段風景,美得有點不真實!
▲寶哥當年在陣地上採訪
二
從老山前線下來,寶哥幹了兩件讓旁人十分詫異的事情。
第一件事是把二等功給推掉了。打了一年多的仗,他冒著生命危險採訪發表了300多篇新聞稿。部隊凱旋歸營,要給他記二等功,他死活不要。
寶哥說,他有一個戰友,上海人,也是團裡一個秀才,畫畫畫得非常好。如果團裡非要來個畫畫排名的話,寶哥說,上海兵排第一,他排第二。
上海兵上陣地前的一個晚上,來跟寶哥道別。兩個秀才有點心心相惜,大家都認為這只不過是短暫的分別。
寶哥再次見到上海兵的時候,他已經是躺在擔架上,犧牲了。寶哥說,軍功章就應該給犧牲的戰友。我活著,就是上帝給予的最高獎賞。真要了那枚二等功章,我這一輩子都會活得不自在。
第二件事就是打報告轉業。
打入伍那天起,寶哥就立志要當一個作家。他一直記著一位名人說過的諍言:偉大的生活才能造就偉大的作家,偉大作品往往是作家坎坷痛苦經歷的結晶。寶哥認為,我現在有了生死的經歷,有了最為艱難困苦的生活,成為一個響噹噹的作家沒問題。
和平平靜的生活也會折磨人。先是成都軍區的創作室要調他,部隊不放。後來有了一個上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的名額,又被別人擠佔了。寶哥覺得自己的夢想在部隊遭遇了「滑鐵盧」,一氣之下,就打報告轉業,大有「此處不成就爺自有成就爺處」的血性。
寶哥扛著一堆書和一臺電視機就解甲歸田了。
回到鎮江那個小地方,寶哥依然保持著衝鋒的姿態在追逐自己的夢想。在寫了不少東西,拍了《一百首歌》的片子後,寶哥發現,影視作品在文藝界才是王道,比作家更牛逼的是導演。於是,他就決定去考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
來到北京,寶哥才知道自己有多土,土的快掉渣了。報考北京電影學院的,不是留著飄逸的長髮,就是戴著蛤蟆鏡穿著喇叭褲。寶哥往他們中間一站,極不協調,還很煞風景。
面試那天,坐在考官席上全是一水的電影界震天響的導演:鄭洞天、謝飛、司徒慧敏……
別人上去都演小品,寶哥不會演戲,只能念小品。他念的是自己寫的一篇有關老山前線的散記《含羞草》。
《含羞草》年念完了,考場鴉雀無聲,考官們足足沉默了2分鐘。考官們居然沒向寶哥提一個問題,就讓他退場了。
考官不給你提問題只有兩種可能:水平很高,不用問了;水平很差,用不著問。
寶哥屬於前者。
若干年之後,寶哥依然認為,世上最純潔的也是最靠本事吃飯的地方只有兩處:一是戰場,二是課堂。而自己最大的資本,是上老山前線打過仗。
▲寶哥當年在貓耳洞前
三
經過電影學院大師們的幾年調教,畢業後的寶哥就雄心勃勃地開始做起導演夢,立志要做一個不僅叫座還要叫好的藝術大家。寫了一個本子,好幾家電影製片廠都說好,可就是沒有實質性的投拍動作。
被磨嘰了很長一段時間後,寶哥這才發現自己又犯了一個錯誤,這個世道,導演還不是最牛逼的,最牛逼的是資本。
至今為止,寶哥還認為自己是被逼著跳入商海的。投入商海的動機很簡單,就是為了賺一筆銀子來拍自己喜歡的電影。自己的老師謝飛拍《本命年》只花了70萬元,所以寶哥給自己訂的第一個經商小目標是賺50萬元――大師拍電影需要70萬元,自己只需50萬元就夠了。
令寶哥始料未及的是,商場有時比戰場還要複雜,危機四伏。各種意外事件、突發情況、商界陷阱,寶哥都遇到了,最慘的時候連老本都賠光了。現在想起來,關鍵的時候,還是部隊練就的本事救了他。戰場和商場有兩點是相通的,這就是風險意識和創新精神。
穿上軍裝第一次和老兵學擒拿格鬥時,老兵就告訴寶哥,要練就一身好拳法,首先要學會挨打,而且挨打的時候還不能閉眼,否者你就看不到對手下一拳要打你哪裡。
要說寶哥的過人之處就在於,別人吃一塹長一智,他吃一塹能長好幾智。在商海裡嗆了幾口水後,不僅有了打仗的風險意識,也有了各種規避商界風險的套路——參差了很濃鬱的軍人風格。這之後,寶哥的生意就越做越順了。
現在錢對寶哥來說,不是一個問題,問題是要有創新精神。這種創新還不能少了文藝色彩。比如蓋房子,建小區他不僅蓋了電影院,還蓋了全國第一家民營的「今日美術館」。
寶哥說,我們買的咖啡都是一個味道,但我給你提供喝咖啡的環境絕不會是一種感受,應該是很有品位和文藝的生活方式。寶哥始終用他的創新精神走在潮流時尚的前列,也使他的生意做得與眾不同。這種結果導致的就是不差錢。
為50萬元「小米」折腰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拍個電影或者拍一個電視劇,也是手到擒來毫不費力。寶哥說,自己就是一個「客車司機」,把著方向盤,整天忙得有點身不由己——總不能自己下車把一車人丟下不管吧。不過再忙,寶哥有兩件事忙裡偷閒做著:一是寫字畫畫,二是拳擊格鬥。
算得上是功成名就的寶哥很認真地說,經濟利益最大化不是我生命的全部意義。有人說,寶哥腦子裡裝的不是文學夢、電影夢、繪畫夢,就是書法夢、音樂夢、拳擊夢。隨著年齡的增大,還有一件事總讓他魂牽夢縈。
什麼事呢?
▲寶哥在麻慄坡烈士陵園給犧牲的戰友敬酒。
四
▲寶哥在雷場前留影
「啊,一座座墳塋——戰士的墳塋,蘊藏著戰士的理想和希望。你看,給大地帶來春天信息的綠色的苔蘚、小草,不正是墓地中他們無數的軀體營養滋潤的嗎?那漫山已經打苞了的紅杜鵑,不正是墳塋裡他們的一腔殷紅的熱血孕育的嗎?他們把一切無私地奉獻給了大地,奉獻給了祖國的春天。
啊,戰士的墓地——春天的寓所。」
這是寶哥在多年前出版的一本散文作品集中,寫下的一段文字。
今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清明節前的細雨淅瀝瀝地把大地滌蕩得一派翠綠。時隔32年,寶哥重新回到那個讓人熱血沸騰又讓人撕心裂肺的麻慄坡。
在烈士陵園,在曾經和自己一起浴血奮戰的戰友墓前,寶哥敬上了三杯酒,點燃了三支煙。他凝視著夕陽映紅的墓碑,與曾經的戰友隔空對話:我知道你在看著我,我也知道你永遠十八歲……
尋著當年戰鬥過的足跡,寶哥重上老山和八裡河東山,貓耳洞還在,雷場也還在,只是再也見不到當年同生共死的戰友。在雲霧繚繞的山間,寶哥似乎觸摸到了犧牲戰友飄蕩在山峰的魂魄。
從老山主峰下來,寶哥帶了兩棵老山蘭回北京。在寶哥的眼裡,老山蘭就是一首詩,是不能忘卻的遠方和不忘初心的情懷。
寶哥始終堅信,青春和熱血能讓人民過上和平的生活,詩意和情懷則能讓人們過上幸福的生活。
▲在貓耳洞尋找當年的足跡
後記
▲寶哥在老山主峰
見到寶哥就有寫他的衝動。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每一名戰士,最終都要流回到老百姓這個大海。但是,像寶哥這樣的老兵確實是鳳毛麟角,絕對是獨一份的。
客觀地說,退役軍人的生存能力比一般普通百姓都要強。隨著國家對退役軍人各類扶持和優惠政策的出臺,不管是就業,還是創業,都為退役軍人的轉身,提供了多元化的發展空間和舞臺。
工作有成就、有價值、有尊嚴是一種追求,有自己的房子和車子、有自己的產業、有自己的企業也是一種追求,追求詩意般的生活、熱衷於有品位的旅遊、喜歡做一個極限運動的愛好者,也都是不錯的選擇。對於成功的界定,對於目標的追求,是沒有統一標準的。如果非要說有統一的標準,這就是「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嚮往」。
有網友這麼解釋「詩和遠方」:買了房子,到宜家選家具,不是詩和遠方,你租了一間破房,卻買回藤蔓盆栽細細裝飾,露出幾分雅致,這是詩和遠方;聽後搖、爵士,不是詩和遠方,但你加班到深夜回家,還要取出淘到的碟,聽幾首後搖,偷幾分鐘閒適,這是詩和遠方;習大大在梁家河插隊落戶,不是詩和遠方,他走一天的路去借《莎士比亞》,這是詩和遠方……
在退役軍人中,確實有不少值得我們學習的榜樣。比如企業家王健林、任正非,文學大師莫言、劉震雲,知名導演馮小剛、陸川等等,其他業界也有很多值得退役軍人引以為傲的榜樣。但我們也必須清楚地看到,這些成功人士都是勵志的樣本,而非複製的範本。他們的成功肯定有主觀的原因,更多的是改革開放30多年來給我們帶來無限機遇這個客觀原因。向他們學習,更多的應該是學習他們奮鬥不息的精神、不畏艱險的鬥志、勇於創新的意識。
一千個退役軍人,就有一千種成功模式,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詩和遠方」。馬克思主義只有與中國實際相結合,才能成就中國的革命和建設。與這些大道理相同,把哪些成功的樣本所詮釋的制勝機理,與我們自身的具體情況相結合,才能找到一條適合自己發展和前進的道路。
寶哥為我們樹立了一個榜樣,但不一定是模式。希望每一名退役老兵都能活出一個和別人不一樣的「哈姆雷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