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的一起鄉村血案,讓河南農村婦女常衛雲的家庭分崩離析。
2009年7月19日,一名與他們家有矛盾的同村村民前來鬧事時,被殺死在了他們家院中。最終,常衛雲的丈夫張好峰和兒子張海賓因故意殺人罪分別被判處死刑和死緩。
案發後,即將臨盆的兒媳在生下孫女後回了娘家,目睹家庭發生巨大變故的女兒也精神失常,並草草嫁人。
這個小學都沒畢業的農村婦女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明明是別人闖進了我們家,最後卻是我的人成了殺人犯?十年來,獄中的丈夫和兒子從未停止過上訴,常衛雲也和律師一起,不斷向各級法院和檢察院提出申訴,只為了得到一個正當防衛的判決。
如今,她向最高檢提出的申訴終於有了回應。今年8月,河南省檢察院接到最高檢轉交的申訴材料後給她打來了電話,向她了解當時的情況,告訴她父子倆的案件在調查處理中。
常衛雲在外奔波上訴的十年,她所在的清河集村人口不斷外流,村裡越來越冷清。人們紛紛外出打工,想為生活謀一番好光景。
很多人也勸她早點離開,尋摸一條出路,但常衛雲不準備搬,她要等丈夫兒子回來,三人還要繼續在這裡住下去。
【1】鄉村血案
血案發生在2009年夏天。
那年的7月19日,夜晚暑氣正盛,位於河南省新鄉市封丘縣曹崗鄉的清河集村安靜了下來,只剩蟲鳴此起彼伏。因一場舉報糾紛,晚9時左右,村支書許洪振的三兒子許振軍帶著兩個人來到常衛雲家門口。
7月2日,常衛雲的丈夫張好峰組織多名村民到封丘縣紀委,反映許洪振的貪腐行為。早年因洪災許洪振讓村裡修路,作為二組組長的張好峰鼓動本組村民不出工後被村委罷免,許張兩家就此結怨。這次的舉報更加深了矛盾。
但許洪振曾表示,張好峰對自己純屬誣告,「從省到縣、鄉,貼標語、撒傳單、發手機簡訊、網際網路到處散發誣陷我的材料。」
7月3日凌晨,睡夢中的常衛雲就被一陣猛烈的跺門聲驚醒。她和張好峰披上衣服剛打開鐵門,就猛地衝進來幾人,那幾人按住丈夫就打,常衛雲也在纏鬥中頭部受傷。後來大家知道,為首的人是許振軍。
第一次的闖入事件讓常衛雲在封丘縣人民醫院治了半個月,也讓張家後怕和警惕。事發當晚,還在醫院的常衛雲聽到女兒打來電話說又有人來家裡鬧事時,她腿軟了,連忙報警。
那晚常衛雲沒看到的是,兒子後來跑出了家門,許振軍則倒在自家牆院東邊的小路上。常衛雲說,民警趕到後將丈夫和兒子帶到村醫處包紮傷口,自己第二天才知道許振軍死了,而此時,父子倆已被帶到派出所,並因涉嫌故意殺人被刑拘。
7月19日晚,許振軍等人因舉報事件再次來常衛雲家跺門。
血案對許張兩家來說都是徹底的悲劇。為父「報仇」、32歲的許振軍死了。案發時,許振軍是新鄉市紅旗區城市管理局的一名城管,自己還開著一家汽車美容店,他的妻子和張海賓的妻子一樣懷著孕。
那個夏天,兒媳在事發兩天後生下孫女。生產的時候,兒媳忍不住哼了一下,一旁的醫生讓她不要喊,她就強忍著再沒吭一聲,這些事情常衛雲回憶起來就難受。
第二年開庭,她終於在庭審現場看到丈夫和兒子,她心裡想,「咿——我這兩個人還活著。」
【2】故意殺人還是正當防衛
案件在2010年3月開庭。
庭審當天,因為害怕許家的報復,家裡親戚都沒敢來,只有兒子張海賓的一群同學陪著常衛雲去了法院。當時的代理律師高建濤安慰常衛雲,就是個正當防衛,不用太擔心,常衛雲也信心滿滿。
庭審時,張好峰稱許振軍是到他家鬧事,應該追究對方責任,他是自衛而不是故意殺人。辯護律師認為,許振軍有重大過錯,張好峰的行為應定性為故意傷害且屬防衛過當。
同樣,張海賓的辯護人也認為,認定張海賓殺害許振軍的事實不清,證據不足,他的行為屬正當防衛,且許振軍有嚴重過錯,張海賓有自首情節。
但是三個月後的宣判讓常衛雲懵了:張好峰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張海賓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常衛雲不理解:闖進別人家的是許振軍,為什麼最後被判死刑的卻是自己的家人?
為了搞清事發當晚的情況,常衛雲一個人回到村裡挨家挨戶敲開鄰居的門打聽,還用手機錄音作為證據。後來她找來律師和媒體,讓村民給他們講和錄音裡一樣的話,但那件在村裡大家都會討論的事情,一遇到外人,就閃爍其詞。
2012年,現任代理律師常伯陽接手了此案。常伯陽認為,張家父子的行為屬於典型的正當防衛行為,「因為舉報被打擊報復,兩次到家破門」,退一步說,也應該是防衛過當,而非故意殺人。
常伯陽後來發現,張家父子在沒有確實充分證據的情況下被認定為故意殺人,而證據的認定問題在自己接手前就已經出現:第一次庭審前,張海賓讓代理律師高建濤在庭上幫他說出那晚他將自己所持的西瓜刀藏在了麥垛裡的事,希望檢察院、法院和律師能一起去提取那把刀,但是後來那把刀沒有被認定為證據,理由是程序不合法。「因為一開始就被定為故意殺人案,因此沒有按正當防衛收集證據。」常伯陽說。
一審判決後父子倆提起了上訴,2013年新鄉中院重新審理後宣判,張好峰被改判死緩,張海賓維持原判。
【3】家散了
常衛雲19歲那年嫁來張家,人水靈,性格又好,老大張好峰小兒麻痺,能娶到這麼個媳婦,公公婆婆都很滿意。常衛雲小名叫「小玲」,清河集村的人便都喊她「玲兒」。剛嫁來的時候,張好峰的六弟還很小,晚上都跟著她睡。因為家裡只有一個媳婦,爺爺奶奶也是她照顧。
一轉眼,小玲變成了老玲,而這個家,因常年無人,大門的鎖生了鏽打不開,她要翻過牆才能回去。
十一年後,張家的大院裡雜草叢生。
那年出事以後,家裡養的豬都死光了,有好心的鄰居幫她把冰箱、洗衣機、電腦主機這些貴重電器收了起來,她後來趁著夜色回去,把它們都搬走賣錢,然後自己再沒有在家睡過一次覺。她說自己想到丈夫和兒子在受煎熬,那個家她就待不下去。
女兒成了她情緒的按鈕。別人提起女兒,她說得最多的就是不能去打擾女兒現在的生活,若是對方沒有馬上答應,她就一直重複一句「她什麼都不清楚」,直到對方保證為止。
事情不是一開始就這樣,早些年為了丈夫和兒子能出來,她好幾次帶人去見女兒,要弄清楚當晚的事,但「啥事都弄不成」,結局就是母女倆一起哭。後來,她將自己變成一堵高牆,攔在女兒與外人中間。
孫女出生後不久,就被兒媳帶著回了娘家。那時候兒子和兒媳剛結婚一年,兒媳長得高,文靜又漂亮,常衛雲喜歡得不行。出事後,常衛雲一次都沒見過兒媳掉眼淚,「都憋在心裡」,兒媳也不說話,後來走了也是一聲不吭。
有一回她去看兒子,兒子讓她轉交一封信給兒媳。她偷偷打開,看到信上的一句話:「我不定啥時候了,不能把你的青春全耽誤了。」兒媳收到信,帶著孫女從娘家趕來,和她一起去看兒子。到了監獄,小兩口說了好一會,都哭了。
在那之後,兒媳改嫁,常衛雲再也沒有見過母女倆。
【4】家人與好人
許振軍的死引來了許家的怨恨,許家認定是張家父子殺的人。家裡的兄弟姐妹,也因擔心許家報復,漸漸和常衛雲斷了聯繫。
丈夫兒子坐牢後,婆婆身體垮了,大多數時候是丈夫的三弟張好山照顧著,這讓常衛雲覺得牽連了三弟。回想起來,張好山卻覺得常衛雲「好哄事,不好壓事」的性格也是導致那次事件的原因之一,常衛雲沒有攔住舉報的丈夫、「不壓事」給弟兄們帶來了不少負擔。
逐漸,家人的冷漠和常衛雲的申訴之路成了兩條平行線,互不打擾。對於家人,常衛雲說得最多的就是「我和他們不共事」,然後不再多談。
律師常伯陽成了常衛雲傾訴的對象。常伯陽說,可能因為兩人都姓常,常衛雲把自己當作親人一樣依賴,平時再著急,聯繫自己之前也會先問一句「您忙不忙」,讓他很受觸動。對著這樣的常衛雲,常伯陽有時也勸她,找份工作,回歸正常的生活,即使明知常衛雲聽不進去。
但常衛雲這些年也變化巨大,她說自己小學一年級都沒畢業,以前不會打字,更不會上網,要想申訴只能從拼音學起。現在的她,在瀏覽器裡搜索與自己有關的內容,即使打出錯別字,自己也能立即發現。她的搜索記錄裡,有「河南新鄉」、「常衛雲」這樣的關鍵詞。
她記憶力不好,手機通訊錄裡的備註卻五花八門。那個來自檢察院的辦公室電話被她備註成「省檢好人」。
【5】曙光
9月11日,常伯陽給常衛雲發來一條來自河南省檢察院的簡訊,簡訊上說,提出申訴的張好峰、張海賓故意殺人一案正在審查辦理,因案件疑難複雜,要調卷審查,需要延期6個月。收到簡訊的常衛雲開心地拍手,眼裡閃著淚光。
熟悉常衛雲的人告訴記者,常衛雲以前要求有點高,「兩個人無罪釋放,賠償損失,傷害她的人統統抓起來」,但在十年的奔波申訴後,常衛雲現在「慢慢地放棄了」,只想要她的人能放出來,賠點損失,沒有別的要求。
常衛雲不在老家的這些年,這個南鄰黃河、北靠大堤的小村莊裡越來越多人因為拆遷搬離了老房子,而張家的房子自事發後就被大自然接管,雜草叢生,搖搖欲墜。
房子裡還保留著很多十一年前的痕跡,堂屋裡老式櫥櫃還擺在角落,裡面的被子和衣服沒人動過,左邊女兒房間裡的海報還貼在原位,地上一片狼藉。
在這個人口越來越少的清河集村,很多人外出打工,尋找出路。但常衛雲不準備搬,她要等丈夫兒子回來,三人還要回去住。聽到一旁有人說了句「拆了就什麼證據都沒有了」,她反應迅速:「對,我要保留證據!」
如今的清河集村,越來越多人外出尋找新出路。
事發多年後,許家的兒女們也都基本上離開了村莊,只剩下許振軍的一個傻兄弟和母親還留,許家人的電話也已經換了。從村口的牌坊進入,主街道兩旁東西向漂亮的兩層樓房中有一間是許家的。許家大門緊閉,記者多次敲門無人應答。
事發多年前,大街小巷流行撞球,那時候張家和許家關係還不錯,常衛雲要在離家不到100米的地方修一個撞球廳,差一根木樑,許振軍的大哥許振偉便讓常衛雲到黃河灘的大地上撿樹幹用。常衛雲挑了根八米長的,抬回來後就把撞球廳的屋頂修上了,後來村裡老老少少都來這屋打撞球。
如今撞球廳也已荒廢,那矮屋的牆角長出一根甜瓜藤,深綠的葉子遮住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像梨一樣的小甜瓜,她彎下腰,掐斷瓜藤拾起瓜,輕聲說,呀,這咋還長出一個瓜,笑容燦爛。
那個瓜她一整天都帶著。
瀟湘晨報記者 蔣紫雯 高媛 河南新鄉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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