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輝
音樂劇《媽媽咪呀！》是一部「很難」的作品。
它的難，首先在於建構在點唱機音樂劇的類型上，歌曲原版演唱瑞典ABBA組合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風靡世界，曾被人稱為繼「披頭四」之後最成功的樂隊。再就是角色多點開花，情感曲折有明有暗，人物性格極端且爭奇鬥豔。電影版梅麗爾·斯特裡普、皮爾斯·布魯斯南、克裡斯汀·芭倫斯基、科林·費斯等大咖雲集，續集還在上述班底基礎上，隆重請來祖母級傳奇影后加歌后雪兒出山。劇場固然與電影不同，但難免被拿來比較。更難的，是該劇百老匯原版在中國巡演的影響還在，中文版自身也有過三版前世，第四版能否抓住眼光越來越高、今非昔比的觀眾？
劇場，真是讓人愛不夠的神奇所在！
在天橋藝術中心跨年演出的《媽媽咪呀！》中文新版，就這樣迎難而上，再現劇場神奇。實力和質量完成度之高超出預期，實現了全面躍升。這躍升，來自演員、樂隊、技術團隊等各方面的傾心傾力，來自劇本翻譯、編導組、舞美各設計部門。演員技術技巧的有效表達能力出色，可貴的身心投入和情境創造力被充分挖掘和表現，編制不大的樂隊付出了強有力的器樂貢獻。題材和樣式、音樂和舞蹈風格的整體把握，舞臺調控技術及達成的效果，都邁上了國內音樂劇製作水準的新臺階，優質、充滿活力地佔據中國音樂劇2018年度製作最佳榜單。
這部以「追索」「尋回」為主題詞的經典作品，青春的情感迷失悵惘下飽含真愛夢想。最後新生代的「放下」與重新出發，升華出對人生命運的不甘與挑戰；搖滾裡長出清麗綿延，意味著現實的價值混沌中催醒出愛的新境界。情感層面豐富，敘事點線、內心與性格衝突都非常之多。編劇手法高超，雖然也採用了「樂隊組合」戲中戲演唱的處理，但二十餘首著名流行唱段絕大多數巧融於人物和情節表現，與劇情匹配和諧完美，是點唱機音樂劇中的典範。
我們的舞臺上，技術環節的問題相較於創作表演，受重視程度一直不夠，是與國際水準差距較大的重要原因之一。行業內對此並非沒有認識，但落到實操時，能下工夫、會下工夫的不多。裝置花錢不少，卻往往滯留在表面光鮮的作坊式粗放時代，技術工種標準缺失，構造設計製作和運行拙笨。《媽媽咪呀！》中文版劇組這方面有顯著改善，中方技術團隊在接棒中學到了真能力，舞美的二度創作風採從整體到細節多有顯現，與臺上演員的表演融洽交互，相得益彰。景片挪移和燈光鋪染有了調性有了味道，遷換步調成為劇情和呈現的有機元素。
作為音樂劇，音響工程設計操作的重要性與表演、演奏地位相當，絕不能只是常規擴音和聲音潤色。《媽媽咪呀！》音響具有的國際水準，表現在音響的強弱收放和實時效果，與情感強度、情節推進、音樂抑揚的配合考究，聲場的控制與行動走向、氛圍需求達成統一。尤其下半場表現更好，為國內戲劇舞臺音響設計和操控所少有。
不過最為眼前一亮的，還是演員表演上的努力，整體與個體意識清晰。音樂劇集體場面眾多，整齊劃一有要求，相對容易做到。不過，戲劇之美並非在於統一，共性中要求必有個性。群眾演員能在這一「群」中找到有差異感的這一「個」，是編導的用心，也是演員的用心。他們全程情緒飽滿，颱風嚴謹細膩，投入忘我。有朋友感慨道：「中國音樂劇演員要能都有這樣的職業精神，這麼賣力氣，有這水平，演什麼都能好出一大截。」
飾演女主角的香港演員陳松伶，雖然臺詞帶有口音，戲劇和舞蹈方面的表演也不是強項，但她對音樂、人物的理解到位，有很強的角色浸入感，充分發揮自己的聲樂優長，彌補了不足。唐娜這個角色有些唱段難度很高，比如二幕第四場結束前的《勝者為王》，音域寬廣，又具有很強的戲劇性，特定的焦慮情緒裡，又有低婉幽怨與激情迸發，縱橫跌宕反差都很大。陳松伶的演唱發揮出色，真假聲控制尤其是高潮部很棒的聲腔共鳴與搖滾嘶吼混合，平抑高音的尖利，來表現壓抑許久的情緒頃刻噴薄而出。對比1999年的百老匯原聲錄音，這個處理應是陳松伶的自有發揮，至少不是所有版本共有的演繹。音樂在人物狀態裡，情感頓時就「有了」。這種傾情是全身心的，令人由衷地被打動，不是純靠技術技巧能實現的，與生活積累和感悟、綜合修養和思辨能力有關。
全面表現比較突出的，是飾演譚雅的演員溫陽。她的表演鬆弛得體，形體能力強、歌唱狀態好。難得的是，她的一切能力是在表達出人物理想狀態下實現的。在與唐娜的姐妹情和羅茜的嬉鬧爭勝裡，與蜂蝶少年的周旋中，在戲中戲的超級演唱秀上，個性十足地詮釋了這個角色既有傲嬌好勝、開放不羈的一面，又有善解人意、守護私我情感秘境的一面。第二幕「海灘」一場的前半部像是給譚雅的個性定製，溫陽抓住這一場景，「任性」地張揚開來，氣場格外強大，表現出了基礎素養的紮實和經驗老到的控場能力。
女兒蘇菲飾演者年蔓婷青春靚麗，天賦好，有前途，甜美的嗓音、輕盈的舞姿和清純氣息非常符合人物設定。但在愛的追索中，缺少一點帶熱度的執拗，性格稍冷了些。回溯過去是追求未來夢想的回彈，二者相向而行，最後的放下與重新出發才水到渠成。飾演斯凱的演員晴飛熱情陽光，較強的肢體能量昭顯活力，情感戲也控制較好，只是表演過於外在，人物的內心驅動不夠。山姆的飾演者袁野，注意到了人物設定與另外兩位「同伴」的性格差異，並努力表現得更為優雅。但優雅並非沒有鋒芒張揚，否則就會溫吞，失去人物性格光彩。在強大女主的戲裡，男性角色不容易叫好，表演空間也有限，這恰恰需要二度創作予以補足，否則對手戲張力不到位，矛盾的推進勢必受到影響。
《媽媽咪呀！》中文版沒有在劇場打出字幕，符合國際慣例但在國內少見。不出字幕，是一種自信，也是對演員和翻譯的一種倒逼。必然要求演唱吐字歸韻到位，唱詞翻譯更講究音樂性，需要把漢字的聲韻和音樂聲調作出精、準、美的對位，還要符合原文詞意和情感內涵。這是「華人夢想」作為製作方對自我提出的更高要求，而且真的努力做到了，現場效果很好。
《媽媽咪呀！》從七年前落地中國至今，「一二三四」版一路走來，一遍遍再次出發，每一次成功都是激勵和催動，伴隨和見證了中國音樂劇的步步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