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想是一種繼承中國古典的使命,夢想是一种放眼看天下的視野。由此,這樣一個人便是把傳統和世界相連,由此成為一個承繼中國文化的世界公民
歲逢庚子,亦覺驚嘆,在線授課,寄語諸生,乃曰:
庚子真為多事年,域中域外幾悲歡。
龜山迭代雲端課,稷下恆知問道難。
讀史惑焉猜世事,避席可也躲新冠。
河汾舊業誰追夢,寥落繁華祝市廛。
陳寅恪先生說「讀史早知今日事」,餘固不敏,焉能猜到庚子年時。天幹地支本為紀事方式,然而回思1840和1900年,確乎覺得庚子年是一種反思中外關係的紀念年份,當中國無法不成為世界一部分的時候,大航海送來叩門聲,便需認真對待。
總體而言,在當時長期封閉的清代國人,不知國門之外是怎樣的人間,以至《瀛寰志略》和《萬國公法》這樣的開人眼界的書反而成為明治維新初期的讀本,而不能滋養本國的英才與民眾。這種庚子式反思,給當代人也提出追問。
今時庚子,此問仍在。當世界越來越成為一個共在的聚落時,胸懷、視野和理念是今年靜思的人們不可不思的,而不是僅僅沉浸在自憐或自賞中。今時庚子,更切半日靜坐、本日讀書之訓,歲末總結讀書,想來想去,還是談談錢鍾書先生。
去年是錢鍾書先生誕辰110周年,由此可知,錢先生是上上個庚子年後十年出生的,即1910年。而錢先生與庚子年的緣分,在於他在光華大學任教期間,申請到了庚款項目,得以赴牛津留學,從而在「飽蠹樓」裡讀盡他所想讀的西學古典。據說錢先生1979年訪問耶魯大學時,到了圖書館道,我從未見過如此之多的不需要我讀的書!此蓋因牛津時期已然飽蠹也。
錢先生1929年入讀清華,此前,1928年羅家倫就任清華校長,在羅家倫的推動下,1931年清華大學圖書館落成,圖書也獲得大大擴充。由此可知,錢先生的名言「橫掃清華圖書館」,其實有一個書的動態增加的過程,清華的館藏書是慢慢增加的,而其總量和代表性,恐怕也不能滿足錢先生的閱讀需求。
由此,錢先生畢業而「吾道南矣」,與父親錢基博先生共同任教於光華大學,其心裡仍有一個把書讀完的夢。
1933年7月,錢先生從清華畢業到了光華。當時南京是政治中心,上海是經濟中心,北京是一個故都,何況錢先生還是無錫人,一切居住環境都是熟悉和相對發達的,然而,居於上海的錢先生卻顯得心境不平,常有悲切之語,而常常思念北平,由此發為詩作,其生平的第一個詩歌創作高峰期便來臨。
從1933年7月到1934年春,錢先生得詩六十多首,「悽戾之音,均未付印」。此時,他的心情是:「三匝無依,一枝聊借。牛馬之走,賤同子長;鳳凰之飢,感比少陵。樓寓荒蕪,殆非人境。試望平原,蔓草悽碧。秋風日勁,離離者生意,亦將盡矣!……每及宵深人靜,鳥睡蟲醒,觸緒抽絲,彷徨反側,亦不自知含愁爾許也。」
我們自無緣得見錢本人,從周圍敘述看,他實在是一個明朗睿智的才子,責人頗嚴,略加苛刻,然而如何能愁到這樣的程度?若吾儕拋卻其年輕人的強說愁語之面,亦拋開其濃濃才子氣伴隨的文字化多愁善感,便能想到,錢先生之愁,或為感想與夢想之愁。
感想者何?在於以其詩歌創作和詩歌審美為代表的一種文化整體氛圍的消散。錢先生在詩歌方面,大略以陳衍先生為一師。
按照寇志明先生《微妙的革命:清末民初的「舊派」詩人》之說法,陳衍和鄭孝胥可能是「同光體」這個重要名詞的最早提出者。此派以黃庭堅為宗,寫出的詩總體可稱為凝練的學問之詩。此種詩耐讀而難解,而其詩人總體上不以類似黃遵憲這樣的流暢一類作者為然,何況一般作者和讀者?
所以,一方面,他們以此為詩歌之志業,另一方面,卻不能不看到詩歌的環境——實際上是中國古典詩歌文化的環境正在處於消散中,怎不感慨萬千?
由此,錢先生之感想,實為對中國古典文化消散的感想和感慨。而正是在這種感想之下,錢先生詩興大發。1934年春到1934年秋,錢先生又完成四十多首詩。這些詩,是詠心——例如他和楊季康的故事,也是記志——他對古典文化的使命感。
想者何?還是期待能讀盡世間書。僅通中學、寫古詩當然不是錢先生的全部夢想,他的夢想是看完世間主要的名著後,知道了世界之思的大體樣貌。這個夢想,在當時的中國難以完成,他只好期待更好機會的來臨。儘管不久之後機會就來了——1935年他赴牛津留學,但在爭取和等待的過程中,不可能心靜如水。
感想是針對中國古典的,夢想是針對世界的。這種感想和夢想的交匯,何止呈現於錢鍾書之一人。陳寅恪當然也是如此,故其一方面承家學書香和詩歌傳統,另一方面也走出國門——故其晚年曾說,很多政治類的書,他在德國時早就看過了。
感想是一種繼承中國古典的使命,夢想是一种放眼看天下的視野。由此,這樣一個人便是把傳統和世界相連,由此成為一個承繼中國文化的世界公民。
1934年春到1934年秋,錢鍾書先生的詩歌匯集為《中書君詩初刊》。這雖為自印本,這卻是他生平第一部著作和詩集。此書的流傳過程是:自印後,他送了若干師友,而他本人很可能並未保存。
他將其中一本送給了前輩李宣龔先生。李宣龔是合眾圖書館董事,將自己的主要藏品捐給了合眾。合眾後來歸入上海圖書館,所以上海圖書館保存了一本,此詩集得以保存至今。
2020年,筆者做了點校整理,這本詩集已然完成。但聽說如果沒有獲得錢楊兩位先生的許可便不能出版。可是他們已經去世,這部遠離塵囂的詩集如何才能與讀者面世呢?
「生平一瓣香猶在。」這是錢先生在這本書中的詩句。此香獨自飄蕩太久,也該與大家見面了。筆者相信,這也是很多人的期待。
新冠肺炎疫情總會過去,讀書和反思、感想和夢想都是永久的事業。1900年之後的庚子年,錢先生等人在庚款項目的支持下,得以去看世界。但這不算那個庚子年的有意為之的成果。
而在我們的庚子年,人們需要有意為之的是:思考讀什麼書、做什麼事、進行什麼反思、懷抱什麼樣的感想和夢想?
(作者系西南政法大學《現代法學》專職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