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痴迷錢鍾書
劉弼城 《 中國青年報 》( 2015年10月21日 10 版)
錢鍾書雖離世已久,但當我翻閱後人為其所撰傳記,他的音容笑貌,伏案揮筆時的才雅與舉手投足間的呆痴,即使與我陰陽暌隔,也仍能透過生冷的紙面,在我腦海裡如臨面活現,影響至今。
尤其是他分不清東南西北,一出門就迷失方向,穿鞋子不分左右反正,穿衣服不是前後顛倒便是內外不分,清早連內衣都顛來倒去要穿幾次才合適的一系列呆痴行徑,令我不禁臨空而嘆,「世之真痴人也!」
錢鍾書的痴並非一朝一夕養成,貌似緣來已久。
從小,伯父常帶他四處遊玩:進茶館、聽說書、逛大街,做了許多當時絲毫不關正道的「歪事」。
這也令錢鍾書從小不好正統書,反倒嗜好大街書攤上售賣的小說。
《說唐》《濟公傳》《七俠五義》之類被多數讀書人視為旁門左道的小說,在錢鍾書心裡卻被堪比圭臬。錢鍾書記憶力很好,他卻不愛背記考試內容,唯獨對小說裡人物的對話與武打場面情有獨鍾。
常言道,孩子少時頑皮老大乖。人越長越成熟,可是,錢鍾書似乎卻越活越痴呆。
升入桃塢中學後,他意外地被老師任命為班長,又在體育課上被點名做領隊。他英文成績拔萃,英語口令喊得相當準確且聲音洪亮。
「At ease(稍息)!Attention(立正)!」「Turn right(向右轉)!」口令剛落,只見全班隊伍都向右轉,唯獨錢鍾書這個喊口令的人偏偏向左轉,不禁惹得全班放聲大笑。可是,這位與全班反向站立的錢鍾書還不知自己犯了錯,反覺周圍的笑聲莫名其妙。
痴迷於書本的錢鍾書運氣倒不差。在清華大學的入學考試中雖數學只有15分,但因國文與外語兩門成績名列第一,被時任校長的羅家倫破格錄取。
後來的事實證明,羅校長沒有「看走眼」。兼具才華與學力的錢鍾書不僅成績屢獲第一,還被推為外語系三才子併名列首位。可是,這位聞名全校的大才子仍呆痴不改。
許振德是他在大學裡「不打不相識」的知己。兩人上課常約坐於教室最後一排。錢鍾書「才」大氣粗,上課從不聽講,坐在後排本只是為了方便讀自己的書。自從與許振德同桌後,他就觀察到,同桌的雙眼總止不住轉來轉去,向前面的一名女生暗送秋波。於是他放下書本,暗暗將許振德看女生時一系列眼珠運動畫在課本上,並在畫上親筆題名「許眼變化圖」,傳給課上其他同學欣賞。
1932年,已是大三的錢鍾書與未來的妻子楊絳在古月堂前相遇。錢鍾書對楊絳一見鍾情。他利用自己文學上優勢,每日往女生宿舍寫詩信,死皮賴臉地在古月堂門口等她。
楊絳常說他「笨手拙腳」,不會打蝴蝶結、分不清左右腳,甚至拿筷子也只會像小孩那樣直接用手一把抓。但她萬萬沒想到,他竟呆到初出國門就親吻了牛津的地。那次公交正好到站,錢鍾書下車時還未站穩,車就著急前駛,結果他重心一歪,臉朝地摔了一個大跟頭,磕掉了大半個門牙。
呆痴不僅讓錢鍾書連連受苦,還殃及自己的妻女。在牛津埃克塞特學院求學時,兩人常約在圖書館自習。一次中午,錢鍾書趴在桌上午睡,妻子便在一旁臨帖。獨自寫字本是無聊再加中午易生困意,臨帖不久妻子便倒在桌上睡著了。她睡下不久,突然感覺臉上一陣瘙癢,急睜眼一看,原來自己的丈夫這時一臉嬉笑地正握著飽蘸筆墨的毛筆在自己臉上畫花臉。妻子的臉很吃筆墨,錢鍾書這一畫後,讓妻子的臉皮「就像紙一樣快被洗破了」。
捉弄捉弄妻子也就罷了,畢竟兩人年紀相仿,玩笑不大。但是怎料錢鍾書竟在熟睡的女娃肚上又給畫個大花臉,還臨睡前在女兒被窩裡埋置「地雷」,把大大小小的玩具、鏡子、刷子甚至硯臺都給埋進去,等女兒上床時驚叫,他就在一旁得意得大笑不止。
雖然錢鍾書呆痴的習性令妻子頭疼不已,但在妻子眼中,其實他也呆得很「別致」。
1945年,身陷上海淪陷區的妻子突聞家父去世的消息。說慣了俏皮話的錢鍾書,此時卻安靜陪伴在她身邊,抱著痛哭的她,在她的耳畔說道:「放心,有我照顧你,我們一輩子都不會分離了。」
每個人都在分秒間渴望完滿,可是如季羨林先生所言:「不完滿才是人生。」錢鍾書與楊絳同歷歡喜也共經患難。
1958年在全國掀起的反右運動中,兩人都因學術審查風波遭批判。1966年文化大革命席捲整個中國,白髮蒼蒼的兩人被改造分子下放到幹校勞動改造。
不過,即使身處憂患,錢鍾書也不忘偶爾呆痴幾句。妻子寄居楊村時,一早起床見床邊一隻死鼠被開膛破肚,血淋淋地躺在地板上。這令她恐懼不已。想不到錢鍾書嬉笑道:「這是貓兒以腐鼠餉你,吉兆也。也許你就要離開此處了。你難道不知死鼠內臟和身軀分成兩堆,是離也;鼠者,處也。」妻子聽了大笑,之前的恐懼瞬間煙消雲散。
中書君是錢鍾書的筆名。令人難以想像的是,這個筆名的選取也完全是痴性所致。唐代韓愈《毛穎傳》有句「中書君老而禿,不任吾用」。中書君本指毛筆,內涵即筆名。以筆名取筆名,錢鍾書果然又淘氣了一回。
錢鍾書的痴,其實也是對自己鍾愛的人與事,用情太深,一旦情附,便難相離。
只可惜錢鍾書痴性一生未改,但卻少有理解他痴氣背後深意者。因此雖然他與妻子楊絳一生都謹慎小心,盡力不得罪人,但還是免不了世間憂患。幸運地是,即使全世界都誤解他,他的妻女也始終如一地對他理解與信任。
可惜的是,風華不過一指流沙,美好的故事終有謝幕的一天。
1997年早春,女兒阿圓去世。兩人心痛著,白髮人送走黑髮人。
1998年歲末,躺在病床上的錢鍾書突然變得深情,不再像以往那個呆痴的錢鍾書。他緊握著身邊妻子的雙手,眼淚裡滿是不舍的眼淚。
「我走了,阿季。你要多保重。」 原以為還漫長的人生,竟在不知不覺中走到邊緣。話語剛落,妻子只覺那雙厚實的手,突然化成了一雙羽毛,飛出病房、飛向遙遠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