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三個名字——理察·西爾斯、斯睿德、「漢字叔叔」。理察是他本名,斯睿德是他的中文名,而「漢字叔叔」是這幾年廣大熱情的中國網友賦予他的暱稱。理察說,他更喜歡大家叫他「漢字叔叔」。
1972年,年僅22歲的他為了學習漢語,不顧父母反對,離開美國的家,買了一張單程機票獨自飛往中國臺灣。
1994年,經歷了一場大病和四次心臟手術的理察問自己,如果生命只剩下365天,你會做什麼? 他的回答異常堅定——將《說文解字》電腦化。此後的七年間,他幾乎耗盡了所有積蓄,請了助手將《說文解字》《六書通》《金文編》《甲骨文編》等古書中的古漢字字形統統掃描進電腦。2002年,由理察創辦的「漢字資源網」悄然上線,成為少數對古漢字、甲骨文感興趣的專業人士的好幫手。
2011年,年逾花甲的理察和他的網站偶然被中國網友發現,並引發了微博熱議。意識到有這麼多的中國人開始關注自己和自己的網站,理察做了他生命中又一個重大抉擇——搬到中國。天津、北京、上海、黃山……這些年,儘管在中國的棲身地換了又換,但理察對漢字的執著勁兒從未消減。在他的漢字字源網上,如今已解析超過8000個漢字,收錄近10萬個古漢字字形。對查詢者而言,只要在網站上輸入想查詢的漢字,便能瞬間查看到這個漢字在歷史長河中的演變過程——篆體字、金文甚至幾千年前被刻在甲骨文上的模樣。
如今,「漢字叔叔」又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他要錄視頻講述他和漢字的故事,然後放到自己的新網站上,讓漢字不僅電腦化,還要「多媒體化」。而這一切,依舊只能靠他那些不定期錄節目、做講座的微薄收入來支撐。但67歲的理察絲毫不以為然:「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從來不去想太多,只要身體條件允許,我就會想盡辦法做下去,因為漢字是我一生的興趣所在。」
一場大病喚起執念
十二月初的上海,秋意正濃。華東師範大學國際漢語教師研究基地內,「漢字叔叔」正精神矍鑠地用流利的中文,給臺下一百多位來自全國各地的大學生講述自己的故事。他們,即將在兩個多月後,赴澳大利亞和紐西蘭擔任漢語教師志願者。
「像你們這個年紀的時候,我就給自己定下了學漢語的目標,也曾說走就走到了中國臺灣,但直到我四十歲,還是只會說漢語不會認漢字。對於我們外國人來說,漢字就是一個個複雜的圖案,要靠死記硬背來學,真的非常困難。而實際上,如果研究漢字的起源,你會發現其實每個漢字背後都有著特定的意義和演變過程,一旦你真正了解了這些,很多字自然而然就記住了。我想做的,就是將這些資料統統收集起來並且電腦化,這樣一來,那些漢語學習者或者想了解漢字演變的愛好者就能方便快捷地查找到了。」理察給大家解釋自己創辦漢字字源網的初衷。
只可惜,他的想法,沒有得到太多人理解,即便是他身為高中教師的父母。
理察的老家在美國俄勒岡州一個保守的基督教社區。在他的記憶中,那裡全是白種人,全都講英語、全都是基督徒,實在有些無聊。為了擺脫這種「無聊」去看世界,理察決定學一門外語:「那時世界上只有7%的人說英語,卻有將近20%的人在說漢語,於是我就想學漢語,想去中國。」
當時的中美尚未建交,一聽到兒子要去中國,理察的父母快要氣瘋了。「當時我爸極力反對,想用武力嚇唬我,結果我卻把他的手不小心弄骨折了,我媽哭著說要去自殺。」理察回憶道。儘管如此,他還是用攢了一年「刷盤子」的錢,在1972年7月買了一張飛往中國臺灣的機票。臨行那天,儘管有百般不舍,但父母還是去機場送了理察。
初到臺灣,理察身上只有80美元。在找到一個月租金17美元的小屋子安頓下後,理察很快找到了一份英文老師的工作。此後兩年,他沒有上過一天漢語學校,卻在日常生活中慢慢學會了漢語會話。從家信中得知他需要一臺電視機收看漢語節目,得了癌症的父親還給理察寄了錢。只可惜,沒過多久父親就因病去世了。
兩年後,理察回到美國繼續念大學,並拿到了物理學學位。畢業後,他到臺灣又生活了四年,隨後回國進入田納西大學計算機專業學習,並在1985年拿到了碩士學位。工作之餘,不甘平靜的他繼續遊歷四方,亞洲、歐洲、非洲……就這樣悠閒地邁過了不惑之年,當初下定決心要學的漢語,卻始終沒有更深一層。
作為一個學過物理和計算機的大學生來說,理察希望能探究漢字本身的內在規律從而記住它們,而非對「圖案」的死記硬背。從《說文解字》開始,他不斷查閱有關甲骨文、篆體、金文以及字形演變的專業書籍。很快理察注意到,有時儘管查的是同一個漢字,但不同書籍給出的解釋卻各不相同,想要徹底弄明白一個字的來源,往往要翻上好幾本古書。但理察並不覺得枯燥,因為他發現,找到一個漢字最初的樣子,然後看它是怎樣一步步演變過來的,就會明白原來每一個漢字都是合理的,其背後都有一個故事。」
為了能將這些資料電腦化,理察拜訪過很多古漢語研究專家以求獲得幫助,但在上世紀90年代,他們中的多數人,並無法理解那些刻在青銅器上的古漢字和電腦之間有什麼必要聯繫,最多也就是給理察推薦些專業書籍。
1994年夏天,理察突發心臟病。回到美國,他前後共做了4次心臟手術,搭了3個支架。躺在病床上的理察自問自答:「如果生命只剩下24小時,我會做什麼?」「我應該打電話給朋友們告別。」「如果還有40年呢?」「我大概會先蹉跎10年。」「那如果是365天呢?」「我想去把《說文解字》電腦化。」
當時的網絡世界並不發達。理察首先考慮的,是設計出一個電腦程式,以實現對漢字字源資料的搜索與展示,而這需要將《說文解字》中的篆體字統統掃描進電腦。幸好,當時理察在矽谷找到了一份電腦工程師的工作,這使得他能夠有足夠的收入來出錢請人幫他做掃描漢字這一重複而繁瑣的工作。「我在唐人街找到了安,當時55歲的她剛從中國移民來,雖然她只有初中學歷,一句英文都不會,但她還是接受了我的邀請。」理察回憶道。
理察給安配了電腦、掃描儀等裝備,教她使用計算機和輸入法,把掃好的字一個個存到軟盤裡,他自己則利用業餘時間編寫程序。一個又一個365天就這樣過去,理察在安的幫助下將《說文解字》 等四本工具書中近10萬個漢字字形統統掃進了電腦裡。至今,回憶起安,理察仍是心懷感激:「沒有她,就沒有我的網站。最初,她也看不懂 《說文解字》,可到後來,她成了半個漢字專家。」
一次「走紅」改寫人生
2002年,理察的漢字字源網正式上線。6500多個漢字所對應的每一個字形,理察都給它們編了編碼。與此同時,由於經濟不景氣,理察失去了在矽谷的高薪工作。他只能搬去田納西州,當上了一名河道管理員。業餘時間,在十平米的出租房內,面對著這個訪問量始終不溫不火的小眾網站,理察過著苦行僧一般的生活。伺服器的租金交不上了,他就在網站首頁加上一個捐款連結,請大家捐款幫助他維護更新網站。哪怕一年到頭的捐款金額只有幾十美元,但他也沒想過要放棄。
轉機出現在了2011年1月13日。那一晚,理察突然發現自己的帳戶在短短一小時內收到了超過100美元的捐款。而網站當天的點擊量,破天荒地突破了60萬次。
此時大洋彼岸的中國,有一位網友剛用煽情的文字在微博上介紹了理察:「這個人叫Richard Sears。他用二十年工夫,手工將甲骨文、金文、小篆等字形數位化處理,上傳網絡供所有人免費使用。這就是外國人 (我猜是美國)的『傻』吧,這種國家工程,怎麼能自己一個人弄呢……」
從這天開始,理察的郵箱被「擠爆」了。雪片般飄來的幾千封郵件,讓他興奮不已:「我幾乎每天都在回信,郵件裡第一次有人叫我『漢字叔叔』,我太喜歡這個稱呼了。」緊跟而來的,還有無數個相邀採訪的越洋電話,天津電視臺甚至直接派了一路攝製組飛到美國,為理察拍攝專題片。在那部專題片裡,理察的「陋室」讓無數觀眾動容心酸。狹窄的房裡,除了書架、書桌和書,幾乎沒有別的陳設,就連床都沒有。平時,理察直接睡在地板上,當天的採訪,主持人也是坐在地上進行的。理察坦言,這些年,為了這個網站,他已經耗盡了自己之前20年存下的30萬美元積蓄。
2012年,天津衛視的《泊客中國》節目組又向理察發來了邀約。在理察看來,這就像中國那句老話說的,緣分到了。62歲的他隨即買了一張飛往天津的機票,開始了在中國的「泊客」生活。
由於年齡過大且沒有博士學位,理察只能依靠旅遊籤證停留在中國。每隔一段時間,他就要離境辦理相關籤證手續再入境,對於六十多歲的理察而言,除了麻煩,也意味著一筆不小的開支。有一次,他飛到韓國首爾,在仁川機場待了一會兒就又飛回天津,原本以為籤證可以延長一個月,但到了辦手續時,卻被告知不行。不僅護照被沒收,理察還被要求在10日內離境。情急之下,又是微博幫到了他。他發了一條希望留在中國的微博,被廣大熱心的中國網友海量轉發並呼籲——「留下『漢字叔叔』!」
隨之而來的,又是連續不斷的採訪和曝光。這一次,北京師範大學好心接收了理察,讓他兼職用英語教物理課,每個月給他四千多元工資,還給他配了辦公室和公寓。過去這幾年,「漢字叔叔」在中國的媒體「曝光度」不算低,僅今年一年,理察就兩次做客中央電視臺,相繼作為嘉賓出現在「朗讀者」和「開學第一課」的節目中。
在結束了和北師大的工作合同後,今年理察從北京搬到了安徽小城黃山。他很喜歡黃山的自然環境,當然,更吸引他的,是當地每月只要1200元就能租到像樣的兩居室。在那裡,理察不僅每天都能潛心研究漢字,還有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可以一起切磋討論。有好心的學者朋友讓自己的學生給理察當助理,在漢字研究上和他溝通,並給予網站建設上的建議,還有更多的熱心人士不斷幫理察尋找著各類講課機會。對理察而言,這些機會除了能帶給他一些額外收入,更能讓他把自己對漢字的執著理念,傳遞給更多漢字的實際使用者。
他告訴記者,他在中國遇到過一些書法家,會寫很漂亮的篆體字甚至甲骨文,但和他們交流後發現,其實他們對那些漢字的真正含義並不了解。在他看來,這樣的書法家更像是藝術家:「他們只是在『畫』漂亮的字,而我要探究的是,這個字從何而來。」
其實,漢字的起源可追溯到6000年前,從甲骨文、金文開始,到隸書、草書,最後演化成現今通用的簡體字,期間共經歷了至少9種字形的演變。在理察看來,自使用簡化字起,其實絕大多數中國人並不了解、也無心了解漢字演變背後的真正故事,這是他非常擔心的。「幾千年來流傳、演變至今的傳統文化,如果現在大多數中國人都不感興趣,不知道它們背後的故事,那它們還能再流傳多久? 我擔心,再過一百年,現在你們用的簡體字也會不復存在。」理察說。
一種堅守激勵前行
理察有個習慣,無論走到哪,他都會隨身帶一個本子,逢跟人交流時就會寫下幾個漢字的演變過程,來激起對方的好奇心。哪怕是對著一群小學生,他也用一些簡單的象形文字,試圖讓他們明白文字和事物的潛在聯繫。
在華東師範大學國際漢語教師研究基地的階梯教室,理察出題讓大夥來個頭腦風暴:「如果你走進一個五千年前普通中國人的家,你最先會看到什麼?」沉默數秒的臺下,傳來了千姿百態的猜想——土炕、炭火、陶器……
「漢字叔叔」的回答是小孩手裡的紡線錘。「我感覺紡線這個工作在古人的生活中應該佔據了重要位置,因為在我整理出來的資料庫中,差不多有四分之一的漢字,都跟紡線織布或服飾有關。雖然我不知道那些古人是怎麼生活的,但通過古漢字,我可以一點點推理出來。」
三個小時的講座結束,好幾個學生都等著沒走。他們圍到黑板前,和理察交流著各自對漢字的認識。理察在黑板上寫下一個「肚」字:「古代沒有這個字,但有『月』和『土』字。很多書上都說,『月』代表肉,但我不這麼認為。」他繼續在黑板上寫甲骨文、金文裡的「月」:「你看它的樣子,哪裡像肉? 這些個字,筆劃一排排的,明明像一根根的骨頭。我考慮了好久,很多專家說它是肉,但我覺得是肋骨。」
「又比如『人』字,一撇一捺,有人說,這是兩隻腳,也有人說這是兩隻手。但我認為這些解釋都是錯的。因為如果你看它的甲骨文演化過程,你可以看到人的頭、身子、手、腳,其實那就是一個人的全部。」理察告訴記者,如果有專家告訴他一個有關漢字的故事,他一定會自己去研究看看,是不是合理的、真實的。他並不要聽那些「戲說」的漢字,只是想了解最真實的解釋,當然,如果對方對他的意見有異議,他很樂意和他們進一步討論、切磋。
只可惜,在專家雲集的北京生活那幾年,並沒有出現太多理察所憧憬的那種和專家切磋的場面。郵箱裡數萬封來信,也大多來源於普通網民。助理小陳,最近一年一直跟著理察,替他回郵件,幫他安排活動,日常則協助他完成網站的維護更新。在她看來,作為一個60多歲的外國老人,能夠將人生最寶貴的幾十年都貢獻給中國漢字,本身就是一樁了不起的事。
在採訪的間隙,她拿出手機給記者看了知乎上一篇有關「漢字叔叔」的討論。近4萬的瀏覽量下,有不少讓她感覺「刺耳」的聲音——有人雖欽佩「漢字叔叔」的精神,但覺得他的做法不可取——「查一個漢字的古文字字形,我們不光需要知道這個字古文字怎麼寫,更重要的,我們需要了解它的出處。而『漢字叔叔』的網站,只有圖像,沒有出處,沒有解釋,沒有上下文,無法驗證、論證正確性。」「『漢字叔叔』所掃描的《甲骨文編》和《金文編》,是上個世紀中葉的作品。這兩套古文字編放在今天看來,有很多漏釋、誤釋的成分,已經不太適合今天的古文字學研究。」
「他們說的這些,『漢字叔叔』也知道,可他何嘗不想用最新的工具書來對照、糾錯?像《新金文編》他就特別想要,可一套動輒就要兩三千,『漢字叔叔』負擔不起。那能不能要個電子版?對不起,也不行,因為涉及版權問題。他何嘗不想將網站內容做得更詳細?他也想,可他畢竟只有一個人,更何況這些年他已為此花光了積蓄。」作為「漢字叔叔」身邊最親近的人之一,助理小陳對這些苛求的聲音有些憤然。
倒是理察本人,始終一如既往地淡定:「有人說我的網站沒有學術價值,但我想問,你(有學術價值)的網站,在哪裡?我想看!可能有些人的研究確實比我有價值,手頭資料也比我新、比我全,很寶貴。但如果它不是公開的,不是隨便就能給普通人看到的,那它的價值又體現在哪裡?」
當然,討論聲中也不乏「漢字叔叔」的堅定支持者。有一位網友這麼說道:「先不論學術價值,我覺得『漢字叔叔』的網站實用價值很高。他早在十幾年前就把《甲骨文編》《金文編》《六書通》《說文》四本書中的字體全部電子化了,並且每個字體都是一個圖片,可放大和縮小,用起來非常方便。早年,《甲骨文編》這些書定價都非常高,普通人買不起,一般圖書館又不收藏,借都沒地方借。為此,我們無法系統地查閱特定漢字的早期字體,並經常為此痛苦不已……沒經歷過這種痛苦的人,根本無法理解『漢字叔叔』的網站給漢字研究愛好者所帶來的便利。」
採訪的尾聲,理察興奮地給記者寫下了他新網站的地址。「原先網站上的內容已經基本都搬完家了。很快,我們回去就要開始錄視頻,講漢字故事,然後放到新網站上。這些年我已經陸續寫了一千多個故事了。」他說。
「聽上去這個工程很浩大,那您最近的資金還緊張嗎?」記者忍不住問。
「最近收入還行,至少這兩個月沒問題,接下來不知道呢。」理察毫不避諱。
記者的心裡有點替他犯嘀咕:「這麼多故事能順利錄下去嗎?」
理察似乎看出了記者的擔憂:「我從來不會去規劃半年以上的生活,要不然也就不會有這個網站了。我的宗旨是,不要考慮太多,只要今天可以做,那就開始做吧,然後每天想辦法,一直做下去。」
那一刻,記者終於明白,為什麼理察能將這條從來不被人看好的路,堅持走這麼久。(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