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自己生命遭遇許多迷惘與困境,在那個生命階段因不斷的受困與受苦而迫切的期望尋覓一個人生解套的出口,開始大量閱讀文化、政治、歷史與哲學等方面的書籍,回過頭來發現知識的堆砌卻並不能讓自己的生命打開出口。在因緣翻轉之下,認識了心學與陳復教授,初讀陳教授的心學著作,覺得與自家生命十分契合,因此拜陳教授為師學習心學。多年以來,陳教授的悉心教誨也使得我生命不斷成長,受益良多。
這幾年以來也在開始接觸與學習心理學內容,2015年時期望有更系統的學習,因而報名了廣東東方心理分析研究院申荷永教授組辦的「心理分析與中國文化」二年課程,藉此來深入認識榮格的分析心理學。二年的理論與實務學習收穫很多,分析心理學的思想核心便是來自中國文化的「自性觀」,其以象徵性理論為基礎,通過對夢境或沙盤遊戲中呈現的潛意識意象進行體驗與分析,進而使人深入集體潛意識來完成「自性化」的歷程。在學習過程中我也一直在思考,分析心理學所談的「自性」與中國文化中儒家心學所討論的「自性」有何差異?心學的「心體論」與「工夫論」這些核心思想,人通過生命修養的「工夫」來回歸「自性」的歷程,與榮格所謂的「自性化」在路徑上似乎又有著明顯的差異。這種中國式的以個人「心性涵養」而入道的方式,在榮格的分析心理學及申荷永教授一直在強調的中國文化中並未看到這個層面的內容,這也是我在學習分析心理學時所面臨的一個困惑。
及至兩年學習畢業這段時間,陳復教授已經與華人本土心理學巨擘,臺灣大學心理系黃光國教授展開長達兩年的大辯論,其內容就是心理學本土化及社會科學本土化的議題。在這過程中,陳復教授期望在華人本土心理學理論建構的當下,來開展基於心學心理學而發展出的華人心學智慧諮詢師的培育工作,也是因此而開始籌備著開課的相關事宜。在報名開課前,讓我非常困惑的一個問題便是,智慧諮詢的理論基礎是什麼?具體的應用實務技術又有哪些?於是帶著這樣的困惑我開始了華人心學智慧諮詢師課程的學習。智慧諮詢課程的師資力量可謂相當「豪華」,除陳復教授外,還有臺灣大學心理系的黃國光教授、高雄師範大學諮商心理系的夏允中教授、彰化師範大學輔導與諮商系王智弘教授、高雄醫學大學心理系莊勝發教授,整個學習歷程一年共計240課時及督導30小時。
智慧諮詢的理論部分對於剛開始學習的我覺得非常困難,首次開課便是黃光國教授的「本土心理學」課程,黃教授在課程中談到西方的心理學的研究樣本90%為美國的、中產階級的、白人的大學生,基於這種樣本研究出來的心理學成果並未考慮文化差異,這種基於西方個人主義預設的心理學,其本身並不具備普適性,是一種西方的「本土心理學」。而中國人直接引入和照搬這種西方心理學的研究範式,來植入中國人心理的研究,必然會形成很多扭曲與怪異的研究成果,卻無法有效安頓華人心靈與社會所面臨的困境,這是一種典型的「學術殖民」的心態。中國人忙著引入西方文化,對世界與自身文化的認知也要基於西方文化或科學的視角,就如同一個人帶上了人家的墨鏡來看自己,我們通過西方的視角來認識自己的文化,今天看來這是一件非常弔詭的事情。基於這樣的認識,那該如何來建立本土社會科學這種華人的自主學術主體呢?
西方人認識世界與自我的方法是科學,而科學背後指導其發展的另有科學的哲學,科學哲學是近代西方文明的精華。一門學科會遵循怎樣的語言和研究範式,而科學也會有革命,這是一個新典範取代舊典範的過程,孔恩稱之為「典範轉移」。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西方學界便經歷了由「實證主義」向「後實證主義」的典範轉移,之於心理學,便是「行為主義」轉向「認知心理學」。而這種基於「實證論」或「否證論」的科學哲學典範自有其局限性,使得某些無法被經驗或觀測的心靈現象被其視而不見的排除在「科學」的範疇之外,或將其斥之為「巫術」、「偽科學」或「神秘主義」,殊不知這本身就是「實證論」、「否證論」自身的局限。
黃光國教授認為對於這種情況,需要首先深入認識近代西方文化的精髓「科學哲學」,在此基礎上提出了「多重哲學典範」的研究取向,來建構「含攝文化的心理學理論」。在中西方文化激烈碰撞與相互影響的時代,西方科學哲學也開始從「實證論」轉向「實在論」,進而發展出「建構實在論」與「批判實在論」,提出了反實證主義的因果解釋,以及放棄西方二元論的「靈性轉向」,基於「實在論」的科學哲學的發展,才使得靈性層面的內容得以被科學容納,以此來建構出相應的科學理論。
黃教授所提出的「人情與面子」模型和「自我的曼陀羅」模型,其研究多是基於社會關係層面或個人自我層面,而對於中國文化的核心層面「自性」卻觸及不多。陳復教授在此基礎上提出了新的觀點 ,無論是「建構實在論」或是「批判實在論」,都是基於基督教文化形成的「實在不可知」的「實在論」。而中國文化中自有其「恆長自明存在」的實在,這種實在便是「自性」,具有超越個人先驗性的特質,並持續在「生命世界」與「微觀世界」的交融中產生實際影響,這種「天人合一」思想形成了「天人共構的主體」。如果我們要破除「學術殖民」,首先只有將這種基督教文化信仰中「人成為天的禁忌」意即「實在不可知」打破,承認中國文化中自有「天人合一」意即「人可成為天」的事實。中國文化中最具獨特性的「心體論」,基於中國文化的認識我們無法不承認「心靈作為實體」的這個「終極的實在」。黃教授與陳教授等一批學者所做的工作,實屬本土心理學發展中相當重要的科學哲學基礎建構,其意義深遠。
中國文化中儒家心學自有其「心體論」與「工夫論」,「心體」從字義上說便是心靈作為實體的終極實在,人內在所具足的神聖性與超越性。孔子曰「仁」;孟子「性善」;陸九淵談「本心」;王陽明講「良知」。[1]而「工夫」則是中國文化中人朝向「自性」的具體修養方法,也稱之為「涵養心性」。靜處的工夫譬如:向天祝禱、靜坐冥想、練習書法繪畫等,透過這樣的工夫來溝通天人與收攝心念;動處的工夫則稱之為「事上磨練」,在人世間的生命困局中獲得身心的磨練。心學家面對個人的困頓受苦,一方面講心性涵養的精神覺悟,但卻不因此而出離人世,將這種磨練視之為個人生命轉化的源泉,在紛擾的世間獲得心性的鍛鍊以完成生命,既能安身立命,又呈現出生命的超越性。以心學的「心體論」和「功夫論」為核心,並以「精神實在論」與「歷史實在論」為科學哲學指導,來建構能夠安頓人心與生命的心理學理論,稱之為「心學心理學」。
作為「心學心理學」在諮詢實務中的具體實踐,目前已發展出以下幾種技術:良知導引術、夢境解析、書法治療等。
「良知導引術」是陳復教授在海寧格(Bert Hellinger)的「家族系統排列」的基礎之上,融合心學心理學理論改良發展出來的。「家族系統排列」重點在關注著家族或系統內部的動力,通過讓系統內關係位置的自然呈現,治療師引導家族成員代表排列出彼此感覺最舒服自在的關係位置,來讓系統獲得平衡感,從而讓愛在期間流動與滋養,來彌合當事人的心理創傷。而「良知導引術」則是通過參與者共同誠意建立起一個靈性能量場,在導引師不揭露使者身份的情況下開始靈性的移動,通過場域內使者的關係位置與靈性感受,呈現出當事人生命中的處境及視野的盲點。在數輪的排列導引中不斷逼近事實與真實,所呈現出的「真實」已然屬於「實在論」中「真實的範疇」。導引師與當事人共同觀看著場域內呈現的「真實」,基於這樣的「真實」導引師要給出充滿心性智慧的分析與解釋,幫忙當事人了解他的實際處境,並尋覓出問題得以消解的路徑。
「夢境解析」雖然與榮格分析心理學的「夢境分析」有著某些共性,但「夢境解析」仍是一種儒家心學式的「夢境功夫論」,不同於「夢境分析」透過夢境中呈現的意象來進行分析或體驗,使當事人開始理解潛意識中未知的內容。而「心學心理學」認為不是只有睡著後才有夢境,夢境非關於我們所認知的現實,無論睡著或醒著,所產生的「情境」都是夢境。夢境在意識與潛意識的交界處,對人生有著重大的指導意義,這種處於「虛實交界」之所處都是夢境的範疇。夢境有多重形態,有想像的夢境、冥想靜坐的夢境以及睡眠的夢境。從夢的屬性上來看,同樣也會有「自我夢」與「自性夢」的差異。同樣人也可以通過靜坐、冥想來開發對夢的認識,提升夢的層次,透過對夢境的提升與開發,進而使人的身心都收到正向的影響,從而改變現實人生的處境。
「心學心理學」在進行「夢境解析」的時候,更加關注夢境中的三個架構,即「夢的結構」、「夢的情境」、「夢的層次」。夢的結構是指在構成夢境的人、事、物的主體結構,反映出來的是當事人的心理機制;夢的情境是指夢境中整體的感覺,其中的情緒、情感是什麼,反映出當事人的情感投射;夢的層次是指夢境中呈現出的現實、自我、意識、自性及工夫等,其中自性、工夫是一種治癒的因素與機制,反映出修身養性的真實性,是夢境中最為核心的要素。
智慧諮詢能對當事人產生身心療愈的效果,核心原因在於諮詢師不斷堅持「做工夫」的心性涵養,鍛鍊與提升自己的精神品質。智慧諮詢在很真實的幫忙當事人看清與解決生命所面臨的具體問題,並進而引導當事人認識「自性」與「工夫」,引領當事人朝向著做工夫涵養心性的自我覺醒的路徑前行。當人認識與了解中國文化中自我修養的工夫後,已不再如同西方心理諮詢中精神分析或心理分析一般,需要長期且密集的與諮詢師展開分析來朝向「自性化」的歷程。當事人在把握住「工夫」的主軸持續展開生命的鍛鍊,在遇到新的人生問題後可與諮詢師進行間斷性的諮詢或討論即可,不再有著西方心理學自性化「成本」高昂的問題,使得智慧諮詢可成為面向廣大民眾,讓各階層的人都得以受益的工作。
[1]陳復:〈儒家心理學:黃光國難題正面臨的迷陣與突破〉,《本土心理學研究》,第49期,P21。
作者簡介:周學儒,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華人心學智慧諮詢師,悲傷輔導師,知行書院客座講師,長期關注與推動中國文化與心理諮詢本土化的議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