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不錯,但是流於表面,就像剛才那場戲,表情做作略顯浮誇。」
「那些都是世俗對我的看法,你該不會也不識貨吧?!」
這句對話的臺詞取自周星馳的電影《大內密探零零發》。
零零發與妻子哄騙大反派「琴操」之後,即刻舉辦頒獎典禮,而最佳男主角的殊榮最終頒給了零零發——的嶽父。
作為一部處在周星馳生涯分水嶺時期的作品,《大內密探零零發》裡有許多橋段是在周星馳的主觀引導下誕生的。
而電影裡頒獎這一段,則深刻表露出彼時的周星馳這錦繡半生卻在金像獎顆粒無收的酸楚與無奈。
電影中,零零發對結果頗為不滿,對「司儀」羅家英口誅筆伐,說觀眾不識貨,可羅家英的角色回擊周星馳則「一針見血」:
「總之呢,就是一句話:你不懂演戲。」
臺詞完全可以看作是周星馳的自我調侃,金像獎曾在1989年用一個最佳配角提名帶周星馳出道,可這綿延數年的陪伴中卻漸行漸遠。
在那個烈火烹油的黃金年代,「雙周一成」中高出一籌的周星馳,雖然在票房方面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被成龍與周潤發首肯心折,可在鼎盛時期卻沒有拿到一座金像影帝,實屬遺憾。
而這一橋段,一方面是對不被理解的控訴,而另一方面,也讓周星馳有種萬般不由人的悲愴。
誠然,倘若頒獎禮對這種誇張的表演方式就是有隔閡,無釐頭的表演本就與獎項無緣,那麼周星馳大可以自忖一句:「是他們不懂。」。
籍以安慰自己,也就釋然了。
可是香港金像獎從來就是個懂喜劇的獎項。
第一個拿到影帝桂冠的是「冷面笑匠」許冠文,再之後更是有洪金寶+麥嘉的喜劇雙黃蛋。
與其他國際獎項所強調的藝術性不同,「盡皆過火,儘是癲狂」的香港金像獎從不拘泥於個人表達,不拘一格海納百川。
甚至3X片都能拿影帝,就更別提喜劇了。
這也讓周星馳根本無法從源頭慰藉自己,其中對周星馳傷害最深的,最具諷刺意味的,莫過於1992年那個號稱「周星馳年」的特殊年份,所上演的一齣戲謔嘲弄的戲碼。
當周星馳再度被提名後,卻被一位初涉喜劇的演員橫刀奪愛——梁家輝。
獲獎的電影是周星馳的老搭檔劉鎮偉的投機之作,電影投資不大,劉鎮偉甚至回憶當年算是拍一天算一天。
或許是資本限制所以沒有請來周星馳,而該片也是梁家輝無釐頭表演方式的初次嘗試。
劉鎮偉沒有想到,電影上映後票房逆勢上漲,成為當年黑馬,讓本打算旅遊散心的劉鎮偉欣喜若狂。
而梁家輝也沒有想到,這鬼馬精靈的一次經歷,竟讓自己重回金像舞臺,拿到人生第二個影帝,甚至用無釐頭的方式打敗了周星馳,頗有慕容復「以彼之道還之彼身」的意味。
——《92黑玫瑰對黑玫瑰》
由於劉鎮偉身兼編劇與導演兩職,所以該片是一個非常標準的無釐頭鬧劇:
——故事講述的是作家黃蝴蝶(邵美琪飾)創作之路步履維艱,被退稿已經是家常便飯。
但好在有閨蜜周維娟(毛舜筠飾)百般撫慰,讓周維娟一直在絕望與希望中游離。
一日,黃蝴蝶終於難堪重負,決定自殺。
可滑稽的是當她拿起刀劃破手指後,反而被疼痛驚的手舞足蹈。
而此時恰巧一對富豪情侶路過,看到形態詭異又舉著血刃的黃蝴蝶,二人誤以為黃蝴蝶是劫匪,順而脫下名貴外套求生,黃蝴蝶百口莫辯,只能看著二人的背影離去。
為了消除誤會,耿直的黃蝴蝶決定按照錢包裡的地址,拉上閨蜜周維娟,將其如數送回。
然而這個決定,卻影響了二人的一生。
進門後,黃、周二人被富麗堂皇的裝潢所驚顫,本想瞻仰一下,卻不料被突然回來的主人打亂思緒。
驚訝之中二人來不及解釋,就躲進了牆角。
然而,歸來的主人並沒有上演什麼繁衍戲碼,而是一場屏息凝神的黑幫交易。
交易中,先是買主反水,再是貨主反水,總之四個人亂殺一團,血流成河。
二人被眼前的一幕驚呆,為了逃避責任,黃蝴蝶畫蛇添足出了一個餿主意,留下一張「黑玫瑰」的紙條,籍以暗指俠女所為。
但二人清理了屋內所有的痕跡後,周維娟卻在離去時留下了一個指紋。
一個黑幫兇殺現場,一個「黑玫瑰」紙條再加上門把上清晰的指紋,一切邏輯不言自明。
——周維娟搖身一變,成了黑玫瑰。
新聞報導瞬間鋪滿整座城市,周維娟的身份被強加成了黑玫瑰,私生活被嚴重困擾。
而與此同時,真正的「黑玫瑰」飄紅(馮寶寶)與豔芬(黃韻詩),因為冒牌貨的出現,決定出山親自調查。
而黑幫兇殺的始作俑者並沒死,並且為了擦乾屁股,也以黃、周二人為目標。
在一次意外交火中,黑幫虜獲了周維娟,飄紅與豔芬將黃蝴蝶救出並且俘虜。
黃蝴蝶為了脫離掌控,特意聯繫對自己芳心暗許的警官呂奇(梁家輝飾),尋求幫助。
而呂奇的外貌與飄紅和豔芬的師兄形同餅印,師姐豔芬更是把他當成了師兄,再續前緣。
電影長度過半,這才進入正題,呂奇為了拯救黃蝴蝶,不得不扮演師兄,與豔芬你儂我儂,與此同時也在極力尋找一個逃出去的契機。
呂奇善良正直,奈何笨拙不堪,經常為了逃出而賣弄色相,可總是弄巧成拙。
電影到這裡劇情已經不再重要,幾乎成了梁家輝的個人舞臺。
梁家輝在不同場合與表演方式中肆意跳躍,展現出了強大的可塑性,他可以操著gaygay的口音,含情脈脈地唱起情歌。
也可以抻著下巴,配合著《梁祝》的曲調,拿腔拿調、假模假樣的進行戲劇式表演,展現出極強的喜劇張力,令人不禁捧腹大笑。
甚至還貢獻出了香港影史裡經典的「水泥頭」造型。
當他微皺眉頭,嘴角微翹,這個表情的定格有幾分帥氣,也有幾分造作,但卻沒有一絲不適。
不同於其他正劇中的帥氣亦或者凌然,即使把水泥頭蓋住,你也會察覺到梁家輝的微表情是幽默的,是下功夫研究過的。
此外,梁家輝的偶像包袱細碎一地,這場戲中還有超級賽亞人造型。
和大中分髮型。
在梁家輝又賤又萌的演繹中,為了促進呂奇與黃蝴蝶的感情進程,劉鎮偉加了一段情歌閃回蒙太奇,此時的呂奇以旁觀的角度參與了黃蝴蝶前半段遭遇。
而這種正劇需求之下,梁家輝卻「一秒變臉」,為了配合呂奇的性格,梁家輝的表演深情但不厚重,急切但不苛求。
你能感受到濃烈的愛意,也能體會到錯過的無奈。
在拍攝《92黑玫瑰對黑玫瑰》期間,梁家輝還拍攝了《情人》與《棋王》兩部風格截然不同,但極其深刻的作品。
一個是對於生死離別的濃烈愛意,而另一個則是磅礴厚重的家國之情。
然而,在該片中卻絲毫看不見梁家輝被這種濃烈的情感所拖拽。
據劉鎮偉回憶,梁家輝剛開始演戲的時候還放不開,為此劉鎮偉還私下裡跟梁家輝說:「你這樣演不行,你並沒有愛上這個角色。」
後來梁家輝嘗試換了一種方式,頓時海闊天空,一個愚笨可愛卻又深情款款的「呂樂」便躍然紙上。
電影最後,周維娟逃出生天並與黃蝴蝶匯合,而黑幫傾囊而出湧入黑玫瑰府邸,但也敵不過豔芬與飄紅姐妹倆。
在摧枯拉朽的勝利之後,姐妹倆也終於放下對師兄的執念,放呂樂與黃蝴蝶終成眷屬。
斬獲影帝,梁家輝自己都不信
1992年,被香港影迷稱為「周星馳年」,這一年周星馳上映了7部電影,香港票房排行榜前五均被周星馳包攬,另外兩部也位列在第11、13名。
而《92黑玫瑰對黑玫瑰》雖然被稱為當年的票房黑馬,一開始萎靡不振,劉鎮偉甚至做好了出國散心的準備,後續靠口碑翻盤,更是連續上映五個月之久,但也不過是拿下2200萬票房。
屈居14位,正好排在所有周星馳電影的後面。
這是周星馳如日中天的一年,也是無釐頭大行其道的一年,然而票房回饋並沒有撼動金像獎對周星馳的辜負,甚至還給了他一個莫大的諷刺。
翌年金像獎,那一年梁家輝憑藉《棋王》與《92黑玫瑰與黑玫瑰》獲得影帝雙提名,與成龍、向華強同臺競技,而周星馳也在《賭聖》《逃學威龍》後靠《審死官》連續第三年獲得提名。
按理說,周星馳三年陪跑,怎麼也得拿獎了吧。
輪到宣布最佳男主角,姜文與鞏俐款步走上頒獎臺,與「肥肥」沈殿霞和「捲毛」岑建勳談笑風生,姜文甚至開起了片酬的玩笑。
而後,一襲黑色禮服的鞏俐拿起手卡,毫無懸念地喊出了影帝花落誰家——梁家輝!
梁家輝身穿一身白色西裝,油頭鋥亮,神情卻是滿臉愕然。
上臺後第一件事並不是發表感言,而是拿起卡片確認:
這到底寫沒寫錯?
因為,提卡上清楚地寫著,將梁家輝送到影帝寶座的電影,並非把一粒米飯吃出花來的《棋王》,而是插科打諢、癲狂鬼馬的《92黑玫瑰對黑玫瑰》。
這一點,或許梁家輝自己都不敢信。
直到沈殿霞在旁邊取笑:你在幹什麼啊?是真的!
梁家輝這才抬頭,接受了這個事實。
此前,梁家輝的戲路均是以正劇為主。
即使在《表姐你好嘢!》中也並非喜劇擔當,而是連接現實的錨點,而《92黑玫瑰》則是梁家輝大刀闊斧的喜劇處女作。
用無釐頭打敗周星馳後,梁家輝信心大漲,開啟了喜劇之路,並在同年交付出了《東成西就》,「千面影帝」崢嶸初露。
當然,很多人問,梁家輝打敗周星馳尚可理解,但為何拿到影帝電影的不是《棋王》而是《92黑玫瑰》?
說實話,即使我一個梁吹,也沒有看出該片對於《棋王》的決勝點,雖然表演方式令人大開眼界,但比起《棋王》還是相形見絀。
有人說,畢竟梁家輝已經拿到雙提名,影帝之位其實已經昭然若揭,反正都是要給梁家輝,索性就選擇《92黑玫瑰》,來表達一些不言自明的回應。
而這個影帝之位,無疑是金像獎通告周星馳:無釐頭可以拿影帝,只是你還未成氣候。
結語
後來,周星馳痴痴等待,直到2002年才靠《少林足球》終於拿到金像影帝。
可那時他的作品早已改弦易轍,後現代解構主義架構成熟,其誇張滑稽的表演方式也均託付給了配角,自己反而拿起《演員的自我修養》,尋求現實的基準。
沉溺於鮮衣怒馬少年時,眼睜睜看著他人靠「無釐頭」拿起影帝獎盃,名利與認可,總是不能兩全。
或許這才金像獎對周星馳最大的辜負,也是最深刻的考題。
當然,這也證明了梁家輝「千面影帝」的稱號,名不虛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