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振聲先生曾寫過一篇悼念徐志摩的文章:《與志摩最後的一別》,他在文中曾說:
「至於他那『跑野馬』的散文,我老早就以為比他的詩還好……比之於詩,正因為散文沒有形式的追求和束縛,所以更容易表現他不羈的天才吧。」
而且徐志摩也把自己的筆,說成是「最不受羈絆的一匹野馬」。
在他的散文代表作《我所知道的康橋》中,大跑野馬的徐志摩,就跑出了他的個性氣質,跑出了他的天分才氣,跑出了他的藝術特質,跑出了他的全部可愛之處。
01 為何說《我所知道的康橋》是「跑野馬」
從初中開始,我們學習散文的時候,老師就教導我們:散文是「形散神聚」,可這篇文章卻是「形散神更散」。
可以說,在散文寫作中,凡是老師告誡我們應極力避免的,徐志摩差不多都滿不在乎地違反了:
沒有主題上的升華;沒有結構上的起承轉合;隨意離題萬裡;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相同的細節或意象;毫不顧忌文風的富奢與華麗;洗鍊和文筆的克制對他而言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他到處觸犯禁忌,隨意「踐踏」散文規範,以漫不經心開始,以滿載而歸結束。林語堂評價徐志摩說:
「其散文尤奇,運句措辭,得力於傳奇。」
或許,我們對這篇文章產生「跑野馬」的感覺,恐怕就主要生發於這一個「奇」字裡。
這篇文章是徐志摩對母校的紀念文。然而,有多少人敢於設想,一篇獻給母校的文章可以這樣寫?
全篇洋洋灑灑六七千字,卻僅用不到1500個字的篇幅交待一下留學經過,便把其餘所有的文字都送給了康河風光。
徐志摩之於康橋,遠非一般的母校關係,如他自己所說:
「我的眼是康橋教我睜的,我的求知慾是康橋給我發動的,我的自我意識是康橋胚胎的。」
既然是靈魂洗禮的聖潔之地,文章主題的提煉和深化通常就要從這裡開始了:洗禮的啟示,深沉的自省,最終升華為深厚的意蘊。
但文章中,除了一再感受到作者獨處康河風光時的痴迷情懷外,我們簡直就辨不出其情思脈絡,究竟還有什麼厚重的主題。滿篇的「單純淺顯」、「散亂無序」,但同時又是那麼的豐厚飽滿、情意深長。
一般而言,主題的淺薄散亂必然導致敗筆,但惟有徐志摩似乎例外。先說什麼,後說什麼,起承轉合,層層引伸,這本是結構篇章的最基本道理。
但這篇文章之「跑野馬」,並不在於它是大開大合,快速遞進;或是出神人化,曲徑通幽;它是如此散漫無羈,自由放縱,以至於我們找不出合乎定義的明顯結構。
讀這篇散文,就像是在一處森林公園裡繞圈子,從介紹康河上遊的景色起,差不多幾段之內就基本上展示出,我們在最後一段也同樣能夠發現的東西。
事實上,由於缺乏結構意義上的邏輯聯繫,許多段落部分完全可以相互置換,就像逛街時可以隨便從哪個地方走起。但散漫無羈中卻又不顯雜亂無章,仿佛文章本來就應該這樣寫起。
而且,通常說來,寫作中的某個細節或意象無緣無故地重複兩次,便顯多餘;重複三次,就是囉嗦。但在這篇散文中,類似重複何止兩三次。
比如,講他自己在大自然懷抱中讀書、做夢的地方至少三四處,涉及凝神諦聽或痴望這一意象的更不下四五處。
讀這篇文章時,我們好像反反覆覆地出沒於各種似曾相識的自然景物間:
在康河上遊的星光下聽「近村晚鐘聲」,在中途樹林間聽「曉鍾和緩的清音」,在結尾處仍是面對著「晚鐘撼動的黃昏」。
我們會碰到一個又一個的黎明黃昏,結識了一處又一處的花香鳥語,奇怪的是,我們卻始終樂此不疲,並不覺得累贅厭煩。
在別人是難逃絮絮叨叨印象的地方,徐志摩卻有本事把它變成,能一而再再而三欣賞的絕妙景致。
另外,濃麗華美的語言風格歷來都不會被置於渾樸清雋之上;而惜墨如金的煉筆,含蓄蘊藉的追求,通往是反璞歸真這一藝術境界的必由之路。
但徐志摩散文的語言風格,恰恰就被形容為「濃得化不開」。他好像根本就是隨手塗抹,任意鋪排,從來不吝字句。憶起康河上一個黃昏,就反覆詠嘆:
「啊!我那時蜜甜的單獨,那時甜蜜的閒瑕。」
尋到田野上的春信,就鋪陳再三:
「啊!那是新來的畫眉在那邊凋不盡的青枝上試它的新聲!啊,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掙出了半凍的地面!啊,這不是新來的潮潤沾上了寂寞的柳條?」
但這些語言,濃而不豔,麗而不俗;雖缺乏節制,卻又頗能自持,濃辭麗句極少阻塞過情思的湍湍急流,以至於趙景深先生在《徐志摩年譜·序》中說道:
「象徐師這樣文採華麗、連吐一長串的珠磯的散文作者,在現代我還找不到第二個」。
上述每一處特立獨行的地方,都是對散文寫作常識的挑戰。然而,在這些舉動背後,令人驚訝的是,他在這篇紀念母校的文章中「跑野馬」,是天真率直的,是他的個性氣質與藝術特性的「無意」外露。
02 該如何評價徐志摩的「跑野馬」
就文學創作而言,徐志摩既沒有抱著某種神聖使命感,去大刀闊斧地橫掃文學創作領域中的陳規舊習;他也沒有懷著藝術家的激情和敏感,去有意嘗試某種新的表現手法或技巧。
他到處唐突寫作信條,藐視文學戒律,是由於他那孩子般的大膽純真、不安本分的個性氣質,是因為他喜歡:
「筆頭上有什麼來我就往紙上寫,管得選擇,管得體裁,管得體面」。
正是基於此,徐志摩式的「跑野馬」是真正自由、無從把握的,也是外人難以學習、無法效仿的。
生活中的徐志摩,其詩一般的純真箇性、全身心投入的浪漫氣質是人們共知的,這一個性氣質無論在生活道路上給他帶來什麼缺憾,但在藝術創作中卻是他的一筆財富,並為他在散文中大跑野馬提供了得天獨厚的便利。
他可以不必矜持,不必含蓄,既然半是詩人,半像玩鬧的孩子,所謂的深沉的哲思於他完全可以免去。
他的文章就是可以東拉西扯,顛三倒四,可以動不動便和讀者以「你」相稱,就像伏在窗臺上與朋友談心。
他也可以盡情放縱稚氣可掬的奇想,他的文字也可以濃辭麗句,卻不會有濃妝豔抹之嫌。
也正是如此,他的文章無論怎樣不合規矩,卻總是運筆天然的;他的情思儘管奔流跳蕩,卻極少夾雜成人世界中的狂暴與野性、憤懣或激昂。
徐志摩的個性氣質與作品風格是如此的契合無間,以至他無意中為自己創造出一個任何人都難以涉足的藝術世界。
如果說,奠定徐志摩在文學史上獨特地位的,還有另一塊同樣重要的基石的話,那就是他極高的藝術天分和才華,足以供他出口成章,下筆如神,在跑野馬時盡情享用。
他在這篇文章中,只要想到英國冬季的難熬,便生發出「冬天是荒謬的壞」的風趣;憶起撐船女郎的倩影,便神靈活現地隨手勾勒出來;提及看夕陽的幾次神奇體驗,又濃墨重彩地渲染給讀者看。
但無論怎樣漫不經心,卻能夠涉筆成趣。朱自清在《<我所知道的康橋>讀法指導》一文中說:
「工夫到了純熟的地步,控制的痕跡不能在字裡行間顯明地看出,線索也若有若無,這就教人看來好象是完全自由的了。」
實際上,徐志摩大跑野馬的迷人魅力,似乎特別受惠於這樣一種審美直覺,他行文落筆仿佛就像點石成金,很容易扶亂似地得之天籟,直通神靈。
他的文章一向喜歡一揮而就,他也許從來就沒有想到過要「控制」什麼,也沒有理會尋常意義上的「線索」,他就是那麼完全自由,沒有疆繩、也不用備鞍,匆匆幾步就跨越了意蘊與表達間的偌大距離,甚至徵服了文字本身。
以康橋為題,他留下了兩篇名作;詩歌《再別康橋》筆墨極為簡練,他對母校一往情深的眷戀,在有意的超脫克制中終於轉化為一潭深水似的默默無言。
《我所知道的康橋》卻是如野馬似的自由放任,大動感情。儘管徐志摩一向以詩傳世,不少人還是偏愛他的散文,認為他「散文的成就比詩要大」。
這種看法,除卻對其文學創作的冷靜分析和研究;倒不如說是出自因愛其人而愛其文。梁實秋在《談徐志摩的散文》一文中,曾說到:
「我一向愛徐志摩的散文……以為志摩的散文在他的詩以上,志摩的可愛處,在他的散文裡表現最清楚,最活動。」
凡此,可以說,在《我所知道的康橋》一中大跑野馬的徐志摩,跑出了他的個性氣質,跑出了他的才華天分,跑出了他的藝術特質,跑出了他的全部可愛之處。
能夠把「跑野馬藝術」發揮到如此極致的,或許,只徐志摩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