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那一方「司馬相如橋頭題詩枕」,我不會去想邯鄲和司馬相如會有怎樣的淵源,印象中賦聖出於四川,成名於長安,似乎和邯鄲沒有什麼交集。可偏偏上個世紀70年代,在邯鄲磁縣出土了這麼一方元代的磁州窯瓷枕。我本想著那橋是「學步橋」,可圖中橋頭橫匾上的「升仙橋」三字依稀可見。
歷史上叫「相如」的人或許不少,但出名的就那麼兩個:藺相如、司馬相如。有趣的是,司馬相如的名是他自己起的,父母給他起名「犬子」,成年後因仰慕趙國藺相如的為人與智謀,改名「相如」。不然,大家看到的將會是司馬犬子與卓文君的故事,這多少有點煞風景。
儘管對於司馬相如的人品,一直存在著爭議,個人覺得,如果不是做學術研究,不妨多看看、多想想傳說中美好、良善的一面,畢竟這樣於己有益,與人無害。所以,琴挑文君、夤夜私奔,文君當壚、相如滌器,還有白頭吟、怨郎詩,在我看來,都是那麼生動而富有生活氣息。
司馬相如本想追隨藺相如的腳步,但二人留給後世的形象大不一樣,一個是忠臣,一個是文人。藺相如出身低微、能言善辯、有勇有謀、忠直坦蕩,最後官拜上卿;司馬相如生於小康之家,自幼文武雙修,深受父母寵溺,及至成年,家人散盡資財為其捐了一個小官,而後文章西漢兩司馬,是皇帝身邊的紅人,但也只有一個閒職——郎官。
不過,二人也有一些相似之處。首先,他們都遇到了一位好宦官。有了繆賢的舉薦,才有了藺相如完璧歸趙的精彩出場,才會有澠池會盟中的神勇舌辯,才會有引馬回車的忠良謙讓,才會有負荊請罪將相和的千秋佳話。
關於司馬相如,唐朝詩人汪遵寫過《升仙橋》:「漢朝卿相盡風流,司馬題橋眾又聞。何事不如楊得意,解搜賢哲薦明君」。這楊得意是一位養狗太監,是司馬相如的老鄉,漢武帝偶然讀到《子虛賦》,大為讚嘆,誤以為古人所做,楊得意於皇帝遺憾之際恰到好處的舉薦了司馬相如。不然,就會如王勃在《滕王閣序》中所言:楊意不逢,撫凌雲以自惜。
其次,二人都取得了不錯的政績。藺相如無需贅述,但司馬相如的功績往往被掩蓋在他的文採風流之下,他堅持和平開通西南夷,奉詔持節出使,鼓動、帶領巴蜀父老開闢了西南夷的道路,也就是現今成都地區通往雲南、貴州和四川西昌一帶的山區道路,在異常艱難的情況下,把當時還不屬於漢朝的西南各王國納入到了大漢王朝的版圖之內。歷史上中國西南地區一直相對西北地區更加穩定安全,或許得益於司馬相如主張的修建道路、通商互利和傳播漢文化等和平策略。這期間,司馬相如寫下了兩篇重要文章:《諭巴蜀檄》和《難蜀父老》。不過有一點很好奇,司馬相如雖有生花妙筆,卻無三寸不爛之舌,他患有口吃,外交場上自然不可能像藺相如那般氣壯山河,大概只能先貼布告、廣而告之吧?
從改名可以看出,司馬相如是一個志存高遠的文人,當年以綠綺鳳求凰,抱得美人歸,但家徒四壁,難免受人侮慢,心中自是憋了一口氣,所以受漢武帝徵召之時,算是撥雲見日,在成都升仙橋柱上寫下「大丈夫不乘駟馬高車,不過此橋」。勁霸男裝曾經有一句豪邁的廣告「混不好我就不回來啦」,創作靈感不知是否源於此,也或者每一個男人在血氣方剛之時,都會有這樣的念頭?
那方瓷枕的畫面中,一人捧硯,一人題詩,那捧硯之人想必就是卓文君了,據說她「眉色遠望如山,臉際常若芙蓉,皮膚柔滑如脂」,她身後的卓家良田千頃、華堂綺院、高車駟馬,至於金銀珠寶,古董珍玩,不可勝數。所以卓文君是貨真價實的白富美,並在兩千多年前,現身說法告訴我們什麼是「裸婚」。
邯鄲自古多佳麗,這卓文君,算起來也是邯鄲人。卓家祖居邯鄲,當時邯鄲是著名的冶鐵中心,卓家以冶鐵致富,秦始皇滅趙國之際,強迫趙國富戶遷移到川峽等地,邯鄲城卓氏被遷臨邛,仍以冶鐵為業。大約五十年後,卓文君出生,如要填表,「祖籍」一欄大概應寫「邯鄲」。
美女惹人愛,才女讓人憐。卓文君才貌俱佳,自然贏得愛憐無數。王子公主的童話走進現實,還是要面對人性的軟弱,當電光火石的激情褪去,當兩地相思代替了朝朝暮暮,司馬相如開始三心二意,自古以來多情的人難得長情,司馬相如亦是如此,惹人恨、惹人嘆!好在聰慧如卓文君,終憑兩首詩喚得浪子回頭。
那首《白頭吟》:「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今日鬥酒會,明旦溝水頭。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悽悽復悽悽,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竹竿何嫋嫋,魚尾何簁簁。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一個外柔內剛、渴望情感專一的烈女子形象躍然紙上,可惜司馬相如鐵了心,只回了一封十三字的信: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無億,無意!這樣的負心漢也真真可惡!
於是有了《怨郎詩》:一別之後,二地相懸。雖說是三四月,誰又知五六年。七弦琴無心彈,八行書無可傳,九連環從中折斷,十裡長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繫念,萬般無奈把郎怨。萬語千言道不完,百無聊賴十憑欄。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仲秋月圓人不圓。七月半,秉燭燒香問蒼天,六月伏天人人搖扇我心寒。五月石榴似水,偏遇陣陣冷雨澆花端。四月枇杷未黃,我欲對鏡心意亂。忽匆匆,三月桃花隨水轉,飄零零,二月風箏線兒斷。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為女來我做男。
這些詩究竟是不是卓文君所作,後人各有分說。好在歲月綿久,沒有人會來爭著作權,那我就權當是卓文君所寫,那情、那景、那人,分明就是她。司馬相如因此回心轉意,也不失為一樁美談。人生那麼多岔路,偶爾難免會誤入歧途,作為相攜相扶的愛人,這時候,最重要的應該是把他拉回來,而不是詰問:為什麼要走錯?為什麼偏偏是你?一心,一念,一人生。
卓文君的心思,司馬相如自然是知道的,因為他曾為陳阿嬌皇后寫過《長門賦》,金屋藏嬌的故事許多人都知道,主人公陳阿嬌是館陶公主的女兒,這館陶,就是邯鄲館陶,是當年漢武帝姑姑劉嫖的封地,「嫖」在當時是輕盈美好的意思,可惜後來這個字學壞了。因為《長門賦》,漢武帝思緒萬千,失寵的阿嬌一度再獲恩寵。
在邯鄲博物館,我好幾次看到這方瓷枕,好幾次與它擦肩而過。好在,我看與不看,它都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