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洋
孤獨,是生活在世間的每個人都無法迴避的終極處境。孤獨,不同於沒人陪伴的寂寞,而是一種更根本、徹底的體驗。無論我們與他人多麼親近、互動多麼愉快,仍舊會有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自己和其他生命之間,無法全然地理解、感同身受,這便是最基本的孤獨,也是存在的孤獨。
古往今來,人們一直在探索應對孤獨的途徑:藝術創作;藉助宗教、性、藥物等達到縱情的狀態;遵從團體的習俗和信念,等等。「藝術創作是克服分離、達到和諧、超出個人生活並發現一致的途徑之一。」通過藝術創作,藝術家可以一定程度地克服孤獨,通過藝術作品與自己的心靈溝通,和世界對話。藝術是個性的,不可複製的,因此往往不被理解和認同,顯示出孤獨。藝術只有與眾不同的表達,才能引起讀者和觀眾的審美衝動。
談及對藝術的理解,歐美現當代文學評論大師,M.H.艾布拉姆斯在其著作《鏡與燈——浪漫主義文論及批評傳統》中指出:「每一件藝術品總要涉及四個要素:第一個要素是作品,即藝術產品本身;第二個要素是生產者,即藝術家;第三個要素可以認為是由人物和行動、思想和情感、物質和事件或者超越感覺的本質所構成,即世界;最後一個要素是欣賞者,即聽眾、觀眾、讀者。」由此,當我們試圖理解、闡釋藝術品時,大體有四個方向可以嘗試,其中三個探討藝術品與另一要素(世界、欣賞者或藝術家)的關係,第四類則是將藝術品作為獨立的對象來討論,認為其意義和價值的確不與外界任何事物相關。
M.H.艾布拉姆斯其著作《鏡與燈——浪漫主義文論及批評傳統》
不同的評論家、欣賞者對於藝術品的闡釋會有各自不同的角度。比如,法國史學家兼批評家丹納在《藝術的故事》中指出:「實際上根本沒有藝術這回事,只有藝術家,他們是些男男女女,具有驚人的天賦,善於平衡形狀和色彩以達到『合適』的效果。」丹納將藝術指向藝術家,關注的是藝術家如何通過藝術品表達自我。再如,我國當代作家格非在《文學的邀約》中描述:「寫作和閱讀的關係,從來都不是哪個主動、哪個被動,誰是主導,誰是附庸的關係。閱讀的成敗取決於兩者的會通,寫作者的姿態,說到底僅僅是一個邀請而已。」格非著眼於作者與讀者,欣賞者與藝術家的關係。
藝術品的四個要素,作為欣賞者,我更願意將藝術品置於其他三個要素之前,藝術品是藝術家情感的延伸,是世界某一維度體現,是欣賞者將自己的情感、體驗投給藝術品再折回內心的投影。對那些被藝術品連接在一起的人——藝術家與欣賞者,又有著怎樣的心靈療愈呢?
藝術品可以作為一種保存經驗、處境的方式。對藝術家,藝術品是「孤獨」體驗的感性呈現,並且創作過程中這種體驗還會以新的面貌重現;對欣賞者,藝術品會喚醒那些與「獨孤」有關的特殊經驗、處境的沉睡的記憶。
美國現實主義畫家愛德華·霍普(Edward Hopper 1882-1967),喜歡在夜深人靜時獨自外出,他的作品中,可以感受到藝術家所體驗到的孤獨、寂寥的都市生活。霍普藉助獨特的繪畫形式,表達了語言難以傳達的現代人、都市人的情感和記憶,尤其疫情之下,再看霍普的作品:坐在午夜餐館裡的孤獨食客、在冷峻的現代建築中望向窗外有些疏離的女性、沒有人的空間……這些似乎穿越時空,將當下我們的體驗和感受運用繪畫語言呈現在作品中。
愛德華·霍普——夜鷹(1942)
愛德華·霍普——海邊的房間(1951)
愛德華·霍普——晨光(1952)
霍普作品所表達的人際孤獨,並非是現代人專屬。倪瓚——影響後世最大的元代畫家,其作品中幾乎沒有人的身影,將世間的孤獨、冷寂推向了極致。
容膝齋圖
漁莊秋霽圖
江渚風林圖
無論是西方現代畫家愛德華·霍普,還是以我國元代畫家倪瓚為代表的東方藝術家,都將其複雜的獨孤經驗、感受通過藝術品進行了保存和詮釋。
藝術創作是一種鏡映情緒、感受的方式。「鏡映」,心理學的術語,即每個人都會有一種渴望被記得、被看到、被注意、被欣賞的需要。被「鏡映」是感覺到自己的主觀經驗在另一個人那裡引起了相應的身心反應。當賞析一件藝術品時,能夠感覺到藝術家與欣賞者感同身受,並通過藝術品的形式,表達出了欣賞者孤獨的情緒和感受,即是欣賞者的情緒、情感被藝術家的作品所「鏡映」。
除了得到情感上的共鳴,那些與孤獨有關的藝術品教會欣賞者試著耐受孤獨,更好地與孤獨相處;提醒欣賞者,人生並不需要時時「熱鬧」,孤獨是每個人都必將經歷的、是人生的組成部分之一,不必對孤獨的體驗感到恐慌。藝術並不否認孤獨,仿佛從始至終,孤獨都寫在生命的合約中。
義大利著名的版畫家、油畫家喬治·莫蘭迪(Giorgio Morandi ,1890-1964),在他的靜物作品中表達了一種莫可名狀的孤獨感受。莫蘭迪生活規律,平日裡除了教學,便是在家中畫畫,極少外出,幾乎沒有社交,義大利史學家裡奧·朗基尼斯對莫蘭迪的描述:「一個平凡的小城,這裡的每個人都長得又矮又胖,但莫蘭迪卻高大而瘦削,並且愛穿寬鬆的衣服,彷佛賈科梅蒂作品中行走的人。」
喬治·莫蘭迪 作品
莫蘭迪一生平凡、孤寂,廝守著生活中的瓶瓶罐罐。欣賞者凝視莫蘭迪的靜物作品,猶如凝視自身存在的孤獨,靜默、堅定,充盈著力量。莫蘭迪這種力求探尋最平凡狀態中深層意識的藝術追求和精神境界,某種維度上,也與中國文人畫家的意志達成了一致。有評論家評價:「莫蘭迪無疑是最接近中國繪畫的歐洲畫家了,他把筆墨儉省到極點!他的繪畫別有境界,在觀念上同中國藝術一致。他不滿足表現看到的世界,而是借題發揮,抒發自己的感情。」莫蘭迪的靜物作品與中國宋代花鳥畫異曲同工。宋畫受宋代理學思想的影響,理學中有一派特別重視儒家的「格物」,所謂「格物」,就是對每一件事物,都用非常認真的方法去分析和研究,去找出構成這件事物的「道理」。宋畫將這種「格物」精神應用在繪畫上,產生了許多非常寫實的、嚴謹的花鳥畫。莫蘭迪研究瓶瓶罐罐的一生,正像是宋畫中「格物」精神在西方的藝術表現。
桃鳩圖 宋徽宗
枇杷山鳥圖
如果說,霍普、倪瓚的畫作,通過場景的呈現,保存的是人們對孤獨的體驗、感受;莫蘭迪的靜物、宋代花鳥繪畫則是對孤獨處境的鏡映。
藝術創作的過程,是對孤獨體驗的療愈、升華過程。「升華」指的是一種心理轉化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普遍而平淡無奇的經驗被轉變為某種高尚而美好的東西——這即是孤獨與藝術碰撞後迸發的嶄新力量。藝術品可以幫助創作者整理、重新理解和看待孤獨的體驗和感受;對于欣賞者則可以賦予能量,做好更充足的準備應對人生中某些時刻強烈而又難以消除的孤獨感。
「我是孤獨的,因而被帶入了一種必然性,反對這種必然性,你就什麼都做不了。如果我只是我所是,我就堅不可摧。是我所是,並毫無保留,我的孤獨認出你的孤獨。」——賈科梅蒂阿爾貝託·賈科梅蒂(Giacometti·Alberto,1901—1966),瑞士超存在主義雕塑大師、畫家。100瑞士法郎的紙幣上印有他的頭像和作品。二次世界大戰後期,戰火蔓延,人民處於水深火熱之中,賈科梅蒂的藝術創作關照、撫慰了普遍存在於人們心理上的恐懼與孤獨,「這些作品變得很細,細到我的雕塑刀一接觸,它們就要消失在塵埃之中。但對我來說,只有當它們很小的時候,頭和身體看上去才有點像是真的……」賈科梅蒂的雕塑作品,像是被戰火燒焦了的人們,亦像是被摧殘的孤獨的心靈,其雕塑呈現嶙峋的人體,是飽受戰爭折磨的新歐洲「人道主義」的象徵。面對其作品,欣賞者感受到的不僅僅是戰後人性的困境,也是都市中每一個個體的困境,每個人被同一化,生存於心理孤絕的狀態中。
賈科梅蒂 作品
賈科梅蒂頭像和作品 100瑞士法郎
「我畫自畫像是因為我總是感受到孤身一人的寂寞,也是因為我是最了解自己的人。」——弗裡達
弗裡達·卡羅(Frida Kahlo ,1907—1954),墨西哥先鋒藝術及現代女性藝術家。弗裡達的一生非常坎坷:6歲,患小兒麻痺症;18歲,一場嚴重的車禍導致之後做過 31 次手術;22歲,結婚,曾經的傷病導致 3 次流產,終身不能生育,十年後離婚,後又復婚;46歲,因為右腿的併發症,膝蓋以下被截肢;47歲去世。弗裡達在痛苦中度過了一生,去世前幾天,她在日記中寫道:「但願離去是幸,我願永不歸來( The exit is joyful, and I hope never to return )。」
兩個弗裡達(1939)
破碎的主柱子(1944)
在弗裡達的作品中,痛苦、孤獨是永恆的主題,她將自己的情感傾注於作品中,自我撫慰、療愈。《兩個弗裡達》是她最著名的作品之一,以超現實主義和象徵主義著稱,是弗裡達在離婚後不久完成的,其中左邊是穿著傳統墨西哥服飾的弗裡達,右邊是現代裝束的弗裡達。弗裡達描述這幅畫表現了她與丈夫迭戈分離時絕望和孤獨的感受。心理學中常會提到,「表達即有療愈」,弗裡達通過畫作述說著自己的感受,藝術創作使她的孤獨與痛苦有了釋放和安置的空間,以獨特的方式自我療愈。
無論藝術以怎樣的方式保存、鏡映以及療愈,孤獨,始終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人生課題,世間種種,概莫能外。藝術,某種意義上,亦像是宗教,試圖在回答那些古往今來叩問心靈的終極問題,懂得體驗、欣賞藝術,懂得對生命的敬畏,也就懂得了寬容、悲憫與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