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離開了，我不再害怕失去

雨落含羞草，94年，植物營養學女博士。

01

距離爸爸離開我，已經有142天了。

要說對父親的離開有沒有心理準備，我想我是有的。

其實這麼多年以來，父親有很多磕磕絆絆，勇闖鬼門關的事情也發生過幾起。

18年的時候，他被確診出酒精性肝硬化，媽媽擔憂地說，以後怕是要發展成為肝癌，換肝是一大筆費用啊。

那時我就暗自下定決心，畢業後一定要有錢，我的理想和愛好一下變得輕如鴻毛起來。

之前幾次都是有驚無險，我在母親誇大事實的描述中，逐漸安了心。

但這一次，真的，我的父親再沒有從醫院回來。

02

父親離開的那天，每個細節我都歷歷在目。

由於疫情，也因為要照顧家裡小飯館的生意，這個寒假我和媽媽都沒有回家住。

而爸爸則是十幾年來一直住在店裡。

我們一家三口擠在逼仄的小飯館裡，我和媽媽住小包間，爸爸住在外面大廳。

爸爸因年輕時的不良嗜好，加上中年時期生活的不易，常年酗酒，脾氣變得有些古怪，每天都是醉醺醺的，行為舉止也較為奇怪。

我愛他歸愛他，但其實我是不願和他交流的。

那一天清晨6點多，我聽到了大廳裡傳來的椅子移動的聲音。

爸爸這麼多年一直睡在椅子臨時搭建的床上，我在被窩裡翻了個身，不願起床。

平時父親起床第一件事都會叼一根煙去衛生間，而那一天沒有，我只聽見他把門打開，然後緊跟著關門的聲音響起。

他出去了，那我再睡會吧。

迷迷糊糊睡著後，突然聽到一聲來自廚房的，重物倒地的巨大悶響。

我從睡夢中驚醒，趕緊衝到廚房，發現父親倒在飯店廚房光滑的地上，頭旁邊是點點血跡，脖子上戴的玉觀音也摔斷了。

我心裡已經有了不詳的預感，但想到前幾次都是有驚無險，這次也會的吧。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把爸爸扶著坐起來，寬慰他說：「沒事的，別害怕，就是皮外傷。」

但我想，父親這時表現出來的鎮定是為了安慰我，他其實知道這並不是皮外傷，他再次上消化道出血了。

我從後面抱住他的上身，才發現父親因為這麼多年酗酒，身體已經瘦弱成這樣了。

我是女孩，實在不能讓他站立起來，我帶著哭腔請求他也稍微用點力氣，讓我能扶他去床上躺下。

他猛地用力，站起來了，我倆顫顫巍巍地走到我的床邊，他艱難地躺下了。

我問他是不是又胃出血了，他輕微地點頭。

我是知道的，他這樣就是出血的症狀。

我連忙衝到大廳裡找雲南白藥，發現桌子上赫然擺著兩瓶未開封的雲南白藥。

給父親衝了一些，但他很難受，一直捂著腹部，其實並沒有喝下去多少。

把父親稍微安置了一下，我給媽媽打了電話。

媽媽的閨蜜也病倒了，她的女兒無法抽身去照顧她，只能讓我媽媽先陪她一夜。

媽媽知道消息後非常著急，讓我趕緊出去買雲南白藥，我說桌子上有啊，但她說，明明前幾天就沒有了。

她也不再細想，說儘快往回趕。

放下電話，我焦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此時包間裡傳來爸爸起身的聲音。

我趕忙衝過去，「你怎麼起身了？」

「我想去廁所。」

「你忍一忍嘛，我扶不動你，我去給你拿個盆好嘛？」

他緩慢地搖了搖頭，要去廁所，但是一頭一下栽倒在我的面前。

我真的慌了，「你別去了好嘛，再忍一忍，等媽媽回來就去醫院了。」

他聽話地躺下了。

過了一會，媽媽回來了。

媽媽對爸爸說話的語氣極其溫柔，爸爸看見媽媽也不再故作堅強了，有點撒嬌地指著胃，虛弱地說：「這裡好痛，我想去廁所。」

媽媽力氣很大，扶起了爸爸，到衛生間後才發現，他想去衛生間是因為他便血了。

媽媽也很怕，「你不會有事吧，別嚇我啊，堅持一下。」

說罷就讓我去買成人尿不溼，然後她聯繫了住在附近有車的朋友送我爸去醫院。

一路上爸爸都在喊痛，媽媽一直握著他的手，嘴裡不停地說：「別嚇我啊，你的手怎麼這麼涼，你別離開我啊。」

但父親難受得說不出寬慰她的話。

過了一會，只聽媽媽說：「你的臉怎麼也涼了，不要嚇我啊，吉人自有天相，你不會有事的。」

我感覺我瞬間從頭到腳涼透了，我大喊爸爸理理我，爸爸不要離開我。

但是他沒有回應。

終於到醫院了。

我慌忙地去門診叫醫生，說我們這邊需要急救。

但可能前一秒醫生們還沉浸在平常的氛圍中，一下緊張不起來。我再次焦急地催促：「我們這邊需要急救，止血！」

然後父親就被推進了ICU，媽媽多次強調一定要竭盡全力搶救啊，不要考慮錢。

03

我和媽媽在ICU門口緊張地來回踱步，我倆的眼圈都紅紅的，但誰都不想說關於父親的事。

過了一會，ICU的門開了，醫生拿著一張單子走出來，指著上面一個指標說：「這個值大於這些，病人生還的可能性就不大了，家屬提前做好準備。」

我和媽媽的淚水奪眶而出，第一次感覺到悲傷和恐懼可以把我吞噬掉。

媽媽哽咽地說：「請醫生千萬要全力搶救他，不要放棄。」

醫生點點頭，轉身進了門。

醫生轉身進屋的那一瞬，我仿佛瞬間被抽光了所有力氣，一下蹲下去，忍不住放聲哭了起來，媽媽也是一樣。

不過我們母女並沒有過多的眼神交流，各自都有對父親不同的感情，有不同的悲傷。

那天的陽光還格外的明媚和溫柔，從ICU的窗子投射進來，散落在ICU等待區座椅前的空地上。

（父親離開那天，ICU病房等候區的陽光）

唉，要是沒發生這些，今天該是多麼平凡閒適的一天。

稍過一會，我們打電話通知了家裡人。

大姑和我們在一個城市，聞訊趕緊趕到醫院，而爺爺奶奶遠在山東，因為疫情也無法到達現場。

大姑到了就開始嚎啕大哭，是啊，她和我爸爸感情最深了。

小時候爸爸是家裡的小兒子，受盡萬般寵愛，大姑這個姐姐照顧爸爸長大，成年後又一起來到這個城市打拼、紮根，實在是有很深的感情。

醫生再次從那個門裡出來，提醒我們進去見父親最後一面。

媽媽先淚眼婆娑地進去了，過了一會出來了。

我換好衣服後，輕輕走進那扇門，父親就像睡著了一樣安詳地躺著，我不敢相信他真的要離開我了。

我慢慢地靠近他，仔細看他的臉龐，因為插著呼吸機，臉有些腫脹，倒顯得不那麼消瘦了。

淚水一滴一滴滑過臉龐，我輕聲地反覆說：「爸爸，我愛你，要記得我愛你啊。」

醫生在一旁因擔心我過於悲傷，勸我不要再看了，人死不能復生，讓我離開病房。

在他再三勸慰下，我邁著沉重的步伐離開了，換大姑進來。

大姑哭得快要背氣了，我明白的，這悲傷太巨大了，砸在我身上我都不知道該用怎樣的哭泣來表達我的情緒，我不愛大聲的。

我的父親，這一次，真的離開了。

（醫生出來告知我們父親已經去世，交代相關事項）

04

父親常年酗酒、疾病纏身，耍酒瘋時會特別暴躁地趕走顧客，導致飯店生意每況愈下，對我和媽媽也會惡語相向。

他倆的爭吵和怒罵形成了我對婚姻的恐懼，以及骨子裡的不安全感。

在經濟方面，媽媽和他結婚20多年了，還是住在潮溼陰暗的出租房裡，平時的生活也是捉襟見肘。

要是問我有沒有怨過他，我想我是真的有的。

很多時候，我真的好羨慕別人家的父親，撐起了整個家，我的爸爸好像我們家拉後腿的那個。

但是，這不代表他不愛我和媽媽。

清晨，他會早早去市場看今天什麼水果新鮮，他知道媽媽最愛吃水果了，他會洗好了水果，熬好了粥，等我和媽媽起床後吃。

在他快要離開的日子裡，也不知道他是否早有預感，他逢人便說媽媽的好，臉上掛著欣慰、滿足的笑容。

我在家洗衣服的時候，他會一邊埋怨我幹活慢，幹什麼都不行，一邊幫我把衣服放進洗衣機中甩幹。

我在外地上學的時候，每次打電話，他都會說，非常牽掛和想念我。

……

有愛的細節真的太多了，我不怪他酒醉後對我的傷害，不怪他這麼多年沒有認真賺錢，履行為人夫、為人父的責任。

他只要快樂就好，雖然曾經我上大學時過得拮据，埋怨過他為什麼不努力。

後來，我含著痛懂了，這是他自己的人生，他有權選擇如何度過。

他沒必要因為要成為別人口中的好父親、好丈夫，就違背自己的意願過自己不想要的生活。

如果喝酒只能活5年，而不喝酒能活20年，我想他會義無反顧選擇喝酒，然後在這短暫的生命裡，瀟瀟灑灑，快意恩仇。

我愛他，我尊重並贊同他的決定。

他走了，一句話也沒給我留下，其實我有些遺憾，我好像沒有聽過他說愛我。

但想來又有什麼遺憾的呢？

臨走前的那個早上，他頂著劇痛自己去藥店買了雲南白藥，而沒有忍心吵醒他心愛的女兒去給他買。

知道女兒在之前的戀情裡受了委屈，竟像大男孩一樣，想去揍人家為我出氣。

每次做飯都會問我想吃什麼，做好後端上桌，一臉滿足地看著我吃。

……

愛是不需要刻意說的吧。

爸爸，餘生我會繼續愛你。

寫完這篇文章，我想我有勇氣繼續好好生活了。

我知道你變成了神奇的時光旅者，想我的時候來我的夢裡看我吧，牽我的手去動物園，像小時候一樣，我知道你不會離開我的。

註：本文配圖均由作者提供。

今日小知識：

酗酒對內臟的危害：

1.導致各種嚴重胃病

酒精會強烈刺激胃腸黏膜，分泌大量胃酸，從而引起慢性胃炎，病情加重後發展成為胃潰瘍，繼續加重後會引起消化道出血等危重疾病。

2.導致肝硬化

酒精對人體最直接的傷害體現在對肝細胞的損傷，長期大量飲酒以後大量肝細胞受損死亡，人體的肝功能就會降低，從而引起肝硬化等疾病的發生。

這是伍識的第 42 個故事

很高興遇見你和你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