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棲棲露出少有的亢奮,沉浸在對「自己和別人」頓悟般的快感中。她不能抑制地將內在感受傾盆而瀉。以下我用文字記錄下了她的心語。換句話,此文文字是我的,感受和想法是別人——棲棲的。
熊玲老師,我昨天偶然看了一首詩,給我驚詫了,我學習心理學和接受心理分析這麼久以來,所想認識自己是誰、我的原生家庭問題、關係裡的投射性認同等,竟然都在這首詩裡找到了豐富也簡單的詮釋,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想分享於你。
這首詩是這樣的——
弟子問達摩:如何才能變成一個自己愉快、也帶給別人快樂的人?
達摩笑答:有四種境界,你可體會其中妙趣。
首先,要把自己當成別人,此是無我;
再之,要把別人當成自己,這是慈悲;
而後,要把別人當成別人,此是智慧;
最後,要把自己當成自己,這是自在。
先說說我的欣喜。我很喜歡客體關係精神分析,關於投射性認同現象在現實裡無處不在,可在臨床運用中卻是霧裡看花。但這首詩令我眼前一亮,它道出了建設性的客體關係的精髓,和複雜的投射性認同概念的通俗性。我在體悟其中的奧妙:人的快樂來自分清自己和別人。困難的是如何做到呢?就像那句——人的成熟來自「認識自己」,但卻令人有「不知怎麼認識自己」的困惑一樣。
人的不快樂來自「我」的紊亂或泛濫。這個我,我把它稱為心理學上的自我(或達摩說的自己),如果說人的精神結構是無數的自我組成,那麼成熟的個體,意味著他的自我世界裡,有自己也有別人,用艾瑞克森的話說是發展了好的「自我同一性」,換成通俗語,就是既有獨立又有依賴的個性。反之,不成熟的個體,自我發展是停頓或分裂的。以成人為例,那些神經症患者,恰是他的自我世界是紊亂的,要麼他心中只有別人,沒有自己,活得很累;要麼他心中只有自己,沒有別人,顯得很自大但很孤獨。
神經症患者,就是一群分不清自己(的感受和需要)和別人(的感受和需要)的混沌體,人際中他們往往錯把自己的需要投射給別人,或把別人的想法當成自己的使命。
我曾經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感受到了很多的不快。
年輕時,我覺得自己很能幹很有人緣,在家內家外是個核心人物。人到中年時變得鬱鬱寡歡,沒有樂趣,甚至毫無存在感。我老是問一個問題:什麼叫自己,什麼叫別人?不但沒有滿意的回答,反而腦海總迴蕩著一個聲音「不要分你我!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這越發令我對「什麼是自己,什麼是別人?」陷入怪圈似的強迫性思考。是接受心理分析,令我對「自己和別人」是什麼有了一點清晰的感知。
過去,我是一個活在別人眼裡的天使——為了討大人們高興、贏得我是備受重視的孩子,我成為了特別懂事、努力、擔當的小大人。再後來,為了保住和配得上外界賦予我的「優秀生」「崗位明星」等身份,我一直處在擔憂自己不好,害怕不能保持好的緊張、內疚、自我警醒的生活中,卻又全不知這些將帶我去向哪裡,自己想要成為什麼。不知是身份的重壓,還是目標的茫然,工作10年後我陷入了一種自我懷疑的嚴重抑鬱。
許久以來,我非常為做別人的天使而感到心酸,感覺可憐。我悲哀自己沒有存在感,原來是我感覺不到——什麼能帶給我快樂,什麼是我喜歡的東西?
在現實的關係裡,我還是有些模糊自己的角色。比如跟老公的關係,我既覺得他像是一個強大的父親,又覺得他是一個笨拙的小孩,而我既覺得自己像一個無所不能的母親,又像是一個毫無能力的幼女。我很厭煩自己分裂樣的感覺。當我明白自己在親密關係中,對老公包括對他人的厭煩,是我將自己分裂樣角色(衝突感)無意識投射給老公時,我發現我開始有了對老公的心痛和欣賞的感覺。
我總認為自己和老公(或別人)的差別太大,是導致我們交流障礙、走不近對方的關鍵。達摩的詩令我覺得,是我把我心中期望的意象複製到了對方身上,卻把他感覺不合身而「拒絕」的行為,視為幼稚而憤恨他。
一直以來,就好像我踩在別人的身上,自己跟自己在交往,根本沒有給別人能平等地(面對面的)互視的位置。我有點懂了,什麼叫自戀性投射。
我覺得,人際衝突的最大障礙,不是差異而是共生。那種不是將自己當成了別人,就是把別人當成了自己的共生。而兩個人真能走進的前提,是距離,兩人能夠有效交流的前提,是邊界。
…… ……
以上我的感想,對達摩「自己和別人」的四種境界,似乎有一種顛覆的理解。例,達摩的頭兩句「把自己當成別人,此是無我」「把別人當成自己,此是慈悲」,講的都是人快樂的緣起。而我前述的看法「把自己當成別人,此是施虐」的強加自我意願,「把別人當成自己,此是自虐」的苛求自己,說的都是自我衝突的緣由。呵呵,這不禁令我有解釋不清的悖論感,也聯想到了「楚漢時韓信的命運,成就他的是蕭何,毀掉他的也是蕭何」之涵義。
至少,我有點清晰也自信的認為:達摩的論「自己和別人」,是從超越人性局限的高度,給人一種何為不快或快樂的思考。以精神分析的視角,詩的頭兩句「把別人當成自己,此是無我」「把別人當成自己,此是慈悲」,(反向理解)恰是解讀人之所以看不清自己和別人的一種幻想或「妄想性思維」;詩的後兩句「把別人當成別人,此是智慧」「把自己當成自己,此是自在」,正是心理治療強調的,引領人走出自我身份認同障礙、以及人際衝突的治癒之道。
但,如果達摩的「自己和別人」是關於人的快樂與境界的縮寫,那麼我們是否做到四種境界之一,就可以成為一個「自己愉快、也帶給別人快樂的人」呢?我很模糊地體悟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的……熊玲老師,我個人所獲的感悟還有很多,今天就分享這些,謝謝你的傾聽。
我(筆者自己)去感覺棲棲(別人),她真真切切地被另一個別人——達摩的「有四種境界,你可體會其中妙趣」所深度催眠。一種很享受的催眠。
其實,我們都在自己的感覺中體會——達摩的妙語,那首詩所指的其中妙趣。
我仿佛也正在經歷「把自己當成別人(棲棲)」的無我,在體驗「要把自己當成自己」的自在。所以,我還是很清醒的感到,此刻這些文字,是我的需要,而棲棲還會給我講關於她對「自己和別人」的故事和詮釋,這是別人的需要。
只有當自己的需要,和別人的需要契合時,關係才成立;只有當自己的感受,和別人的感受有共性時,分享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