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信時光(四)
文丨王雁翔
六
「對於不能說的應保持沉默」。維根斯坦這句話,總讓我想起一個人,一個在沉默裡抱緊內心悲苦的人。
他是政治處的一名上尉軍官,正連,或者副營。大操場上邊有長長四排平房,西邊兩排是司令部機關,東邊是政治處,團首長和後勤在後邊,成一個「品」字排列。他住在東邊第一排的頭上,跟我隔兩個房間。
他個兒高,一米七六的樣子,四十多歲,瘦削單薄,背微微有些駝。聽處裡老同志說,他腦子有問題,斷斷續續,離了婚,妻子攜子改嫁。而他因病無法移交,一直滯留在團裡,是一個老病號。
每次開飯號一響,他腋下夾一隻碗,手上捏一雙筷子,去飯堂打上飯,就默默回了宿舍,從不跟我們一起在飯堂就餐。別人向他問好,他似未聽見,不吱聲。有時,他會點一頭,就算打招呼了。
天氣晴朗時,他會坐在門前的太陽下看書。準確地說,他是捧著書枯坐,或者曬太陽,因為眼睛雖盯著書,卻長時間不翻動書頁。更多的時間,他都關門待在屋裡。我不曉得他一個人整天靜悄悄在屋內幹什麼。偶爾,會突然聽到他在屋裡砸東西,丁零咣啷一陣亂響,間或夾雜幾聲謾罵,似跟人吵架。有時會傳出一陣沙啞的笑聲,然後,又靜悄悄的。
我和處裡幾個戰士,經常幫他打掃房間衛生、洗衣服、提洗漱的水、打開水,還有冬天燒火牆的煤塊。他不開窗戶,門總也關著,屋裡有一種濃重的無法描述的酸腐氣息。有幾次,我嘗試和他聊天,不管我說什麼,他皆不吭聲,最多「嗯」一下,像個啞巴。
上圖韓栓柱提供
他的沉默像一把長柄斧,或壓滿實彈的衝鋒鎗,有時會讓我莫名地緊張,不安,我不知道怎樣把一縷微小的光遞給他。他的思想系統,似乎停頓在雪山般漫長的睡眠裡。
在這世上,有人會有豔遇,有人
會有厄運,還有人
就住在隔壁,徹夜難眠。
這是詩人胡弦的詩句。多年以後,我走出牛圈子,已是一個在蒼茫大地上跋涉的軍事記者,這詩行竟像閃電和箭簇,一次次射向我這段細碎、駁雜的日子。
他桌上擺著兩本書,《徐悲鴻》和《第二次握手》,很新,看上去他一直在讀,但沒有反覆翻動過的痕跡。他隱密而漫長的悲傷,會不會就隱藏在這兩冊書裡。有一天,我打掃完衛生,硬著頭皮問他借,他盯著我,眼眸裡射出冰冷的迷茫和不解,似詰問我,為什麼要借你,你為什麼要看它?
他的神情,讓我心裡咯噔一怔,趕緊慌裡慌張地離開。
我離他這麼近,每天碰面,並經常在他屋裡進出,像他的弟弟或者一個親人,他和我卻又那麼陌生,遙遠。像站在一條大河流的兩岸。
有一天我午睡提前醒了,整個營區還沉浸在午休之中,一派靜謐。我看到他在門前的草地上捉蝴蝶,像一個天真的孩子。時值初夏,陽光明亮純淨,各種野花正在草地上爭相怒放,空氣裡瀰漫著花的芬芳。微風吹過,楊樹上的綠葉絮絮細語,蜜蜂在花朵間嗡嗡歡唱。草地上蝴蝶很多,黃的,黑的,白的,帶花斑的,如一群花朵間戲嬉的小女孩。他笨拙地伸著手臂,奔跑,停頓,凝視,跟著蝴蝶的起落在草地上忽左忽右,嘴裡不時發呵呵的笑,很快樂。
我默默站在窗前,看他在草地上捉蝴蝶。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笑。辛苦了半會,捉不到蝴蝶,他像一個賭氣的孩子,一屁股坐到草地上,喘著粗氣,抬頭靜靜地仰望澄靜的天空。天藍得透亮,萬裡無雲,一隻鷹隼如遺落在穹頂上的黑色胎記,在高空緩緩翱翔。滑翔,俯衝,上升,他的頭隨著鷹隼慢慢轉動,甚至伸出雙臂模仿了一下鷹隼煽動翅膀的動作。他痴痴地仰望高天上的鷹隼,我痴痴地望著他,忽然心如刀割,有一種想哭的衝動。我多麼渴望他每天能隨意說話,大聲說話,跟我們一起在大操場上打籃球,一起在開滿野花的山坡上奔跑啊。
老營盤一角
團機關收發員小蔣住在西邊第一排平房,與政治處一路之隔。那時,機關官兵的辦公室與宿舍是合二為一的。我每天去小蔣辦公室取報刊信件,有時會碰上他也去看信。他去了,小蔣總是客氣地說:「首長,沒你的信哦,有了我給你送過去。」他「嗯」一聲。然後,默默地轉身離開。
他像一片寂靜的雪花,一片枯枝上的樹葉,一股寒意濃重的風,在珍貴的人間飄動,搖曳。沉默,緩慢,獨處,自己面對自己。他曉得餓,會按時去打飯,知道每個月去管理員那裡領工資,也知道去軍人服務社買需要的東西,知道去收發員那裡問自己的信,卻為何沉默不語?
他的沉默讓我恐懼和窘迫。他的神情顯得固執、遲疑,甚至有幾分膽怯。他的沉默似乎在堅守什麼,或者拒絕。但我無法知道他堅守和拒絕的是什麼。我知道許多事情,並不是我們看到或想像的那麼簡單。
他是一個停滯在時間中的人,包括身上的疾病。如果他的病真是夫妻感情破裂所致,說明他曾經擁有過一場讓他思想坍塌,內心雪崩的愛。在一種強烈的好奇裡,我特意託出山的戰友幫我買了他桌上的兩本書。我覺得也許答案就隱藏在那兩冊書裡,或者某個章節與段落裡。兩本書我反覆讀了多遍,書裡的故事和諸多情節幾乎能背出來,對他的沉默仍然一無所知。
愛是幸福與甜蜜,有時也是突如其來的悲苦與憂傷。每一直在等信、盼信,我覺得那封他期盼的信,就是他活下去的秘密。
我不知道他平日裡一直在低頭思考什麼,也無法弄清他的人生為何會在這遙遠的大山裡發生斷裂?四年裡,我沒見他收到過信,一次都沒。他在等待誰的信?一封怎樣的信?那虛幻的永遠也不會到達的信,也許就是他抵抗孤獨和悲傷的最後一根稻草。
跟我一起在機關工作的四川藉戰士小劉,小個子,眉清目秀,是司令部打字員。他寫信跟我不一樣,他的信,是打字機上列印出來的,是漂亮的鉛字,讓戰友們很羨慕。
他的信,是一種讓我望塵莫及的奢侈。因為只有團機關的重要通知和材料,才會打成印刷體。幹部們寫好文字,他先在打字機上叮噹叮噹敲到深藍色蠟紙上,再拿油墨機一張一張印。幹部和戰士開會、學習,都帶著筆和本子,邊聽邊記,書寫是工作生活裡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寫新聞和稚嫩的詩文,都是先寫草稿,修改好後,再用筆一個字一個字抄寫到方格稿紙上,很認真,不敢潦草馬虎,怕編輯看不清,握筆的手指跟現在的中小學生一樣,常結著蠶豆大的硬繭子。
雪山上的電線桿(韓栓柱 / 攝)
七
1995年我從南方一所軍校畢業,重返西部。
我在老部隊的師宣傳科當幹事。記得當時全科只有一臺四通打字機,寶貝似的,工作上需要列印的材料得科長籤字,排隊等候。所以,個人的文字要變成好看的鉛字,幾乎不可能,投稿仍是一個字一個字拿筆書寫。與親人與朋友間的聯繫,當然仍是書信往來。
過了兩年,看別人都用上了傳呼機,我省吃儉用,咬牙拿出一個月工資,買一個漢顯機。唧唧唧,它一叫,我就得四處找座機回電話。
在書信與呼機的交疊中,我和大多數戰友一樣,書信仍是我和親人間最重要的聯繫方式。五年後,我又向時尚邁了一大步,有了平生第一部手機,是一部小巧的摩託羅拉翻蓋手機,帶著一截手指長的天線,像「大哥大」的微縮版。
也許我活得傳統而守舊,有了手機,宿舍裡也裝了直拔電話,但親朋好友間的交往,若沒十分急迫的事情,我還是喜歡像新兵時一樣,將手寫的信裝入信封,認認真真地填上地址、貼上郵票,投寄,在私密的期待裡靜候一個遙遠的回音。
我不太確定,我具體是哪年停止寫信的,十年前,或許還要更晚一些。時代像呼嘯而過的列車,快得讓人恍惚。各種時尚像我身邊的戰友與同事,不斷地與我揮手告別。這些年,從西到南,我像一隻不知疲倦的候鳥,還在自己三十年前選擇的路上默默前行著。儘管人到中年,已再寫信,但生命裡能有一長段難忘的書信時光,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
家書對現在的年輕人,像一個蒼茫處的傳說,連書寫也漸漸成了一件越來越奢侈的事情。信箋變成電子郵件、簡訊、微信、語音通話、視頻聊天,當然便捷,但在溫情的氣息裡句句尋思,緩緩敘述的筆墨幸福消失了。
夏日牧場(王寧 / 攝)
現在,誰會一筆一筆將方塊文字落在精美信箋上?寫了,又該往何處寄達?見字如晤,已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情。
合上電腦的瞬間,我的腦海裡忽然閃出胡弦《風》裡的詩句:
……
有時,你以為一切都過去了,
但風在吹,過往的一切
又在風中重來。
……
2019年5月24日,於廣州
——選自王雁翔非虛構作品《走在高高的山岡上》,中國青年出版社2019年8月出版
作者簡介
王雁翔,甘肅平涼人,作家、記者,現居廣州。
詩歌、散文作品見諸《解放軍文藝》《天涯》《作品》《四川文學》《山東文學》《廣西文學》《滇池》《散文海外版》《廣州文藝》等刊。
作品曾獲第十三屆、第二十三屆中國新聞獎二等獎,中國人民解放軍新聞獎,全國報紙副刊作品金獎、年度精品獎,長徵文藝獎等。
已出版非虛構作品集《走在高高的山岡上》,散文集《穿越時光的河流》《我的故鄉下雪了》等作品多部,作品入選多種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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