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幾道篇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再次提筆已是若干年以後,他也早已不是當初的那個他了,猶憶當年,草長鶯飛、風華正茂;而現如今,他的肩上背負著太多所謂的道義與擔當,而這些常常像枷鎖一般壓得他難以喘息。
罷了,罷了。
幾盞濁酒下肚,就著多年的滄桑,他的思緒也仿佛愈發變得清晰起來……
那是一個明媚的午後,宰相府中,笙歌鼎沸,今天的他正在完成他人生中的另一個重大蛻變——行弱冠之禮。此時的他:英姿颯爽、氣宇軒昂,正跪拜在廳前;而他的正前方,身為集賢殿大學士、當朝一品的臨淄公,亦是他的父親晏殊,正一臉嚴肅的端坐在廳前接受著他的跪拜。這樣的家世淵源、這樣的人才品貌,無不讓天下人為之驚羨。
在笙歌曼舞之中,他的好友沈廉叔和陳君龍為了助興,特地編排了一曲《清商樂》,而領舞的是一個名喚小蓮的舞女。此女子年方二八,身材俊俏,打扮風流。一雙花眼渾如點漆,兩道柳眉曲似春山。口未言而先笑,身欲進而頻回。正是「荀令衣香三日馥,潘安標緻一時傾」。
剎那間,他竟有種暈眩的錯覺,感覺此女子竟是如此的令他熟悉,熟悉到讓他感覺他們之間似乎早就認識,早就相識,或許在夢境中,又或許在前世的輪迴中。
梅蕊新妝桂葉眉。小蓮風韻出瑤池。雲隨綠水歌聲轉,雪繞紅綃舞袖垂。
上闕作完,他的筆竟停在了半空,天下間任何的遣詞造句,竟都書寫不出此刻他初見她的歡愉和驚喜。
若干年以後,當他再次追憶起他們初次相見時的場景,竟讓他的心底泛起陣陣苦澀與酸楚。他反覆捧讀著這首《鷓鴣天﹒梅蕊新妝桂葉眉》的上闕,忽然在某一天的午後,靈光乍現,他一個健步走至書桌前,提起一支碩大的狼毫,借著酒興,洋洋灑灑,下闕部分一氣呵成。
傷別易,恨歡遲。惜無紅錦為裁詩。行人莫便消魂去,漢渚星橋尚有期。
舞池中,女子對他似乎也是鍾情,一曲之間,兩人幾回眼神交眸,內中纏綿絲絲縈繞。
接下來的故事情節便和大多數才子佳人類故事一樣,但我仍願意複述的樂此不疲。
他從此以後幾乎日日往返於沈廉叔和陳君龍的住宅,只為能和她偷得半晌的歡愉。
小蓮未解論心素。狂似鈿箏弦底柱。
臉邊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殘人慾去。
舊時家近章臺住。盡日東風吹柳絮。
生憎繁杏綠陰時,正礙粉牆偷眼覷。
她生性活潑,有時還十分頑皮,「生憎繁杏綠陰時,正礙粉牆偷眼覷」,居然惱恨杏子成叢滿樹,擋住了她偷窺的視線;有時她也很任性,「小蓮未解論心素,狂似鈿箏弦底柱。臉邊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殘人慾去」,沒有酒量,卻故意搶著喝,然後借著醉意,把箏彈得如金蛇狂舞。
這樣的她,正是他內心所期盼的,不嬌柔、不造作,在那樣人性禁錮、等級森嚴的社會裡,她的一舉一動恍如一抔清泉徹底喚醒了他內心創作的靈感和靈魂中的重生。他為她寫詞,一首接著一首,內中包含他滿滿的深情與愛意;她為他起舞,一支接著一支,用婀娜的舞姿來回應他對她的一往情深。
好友沈廉叔和陳君龍亦是個性情之人,見他倆如此兩情相悅、情投意合,倒也願意做個順水人情,便由沈廉叔做媒、陳君龍做保,將小蓮正式許配給了他。
兩人隨即在城外買了一處宅子,正式生活在了一起,過起了不羨鴛鴦不羨仙的日子,好不愜意。
這樣的結果本是大多數看客所期待的,也是自古所有才子佳人類小說慣用的結局,包括故事中的他們,也是希望就這麼如此相愛的過此一生。
然而生活要遠比故事精彩的多,他們的故事竟被別有用心的小人添油加醋地搬上了朝廷,信口雌黃的誣陷小蓮是前朝的餘孽,以此作為打擊晏氏一族的有力據證。
聖上大怒,讓晏殊及晏氏一族暫停所有職務,自行處理完家事後再聽旨進宮。
六月的宰相府,驕陽似火。
他們被府上的僕人從城外的宅子裡五花大綁的押解了回來。
待他們一進入內廳,晏殊便斥退左右、緊鎖大門、手持利劍,劍鋒正對準了他們的胸膛。
「今日,你們可否知罪?」晏殊厲聲呵斥道。
他站到了她的面前,讓利劍正對準著他自己。
「我與小蓮本就兩情相悅,早已誓死相守一生、相約終老。至於今日廟堂之舉著實滑稽至極,子虛之事本就小人刻意中傷、聖上親信讒言所致,我等又有何罪?倘若今日父親定是要個結果好去交差,亦或是保住你這一官半職的話,那你儘管朝著我來,此事和小蓮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他正色道,不容小蓮受到一絲傷害。
「放肆!」惱羞成怒的晏殊用力將利劍狠狠地插進了他的胸膛,頓時,他的血如蓮花般噴濺了出來。
「不要!」一旁的小蓮大叫道,不過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他就在她面前這麼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晏殊此刻也清醒了過來,趕緊扔下利劍,直朝門外大喊道:「快救吾兒!」
好在搶救及時,亦或是上天垂憐,他總算是從鬼門關外撿回來了一條命。
然而就在他睜開雙眼的一剎那,赫然發現眼前的這個她卻已不是了當初的那個她了。
「小蓮,小蓮……」他掙扎著從病榻上坐了起來,想要去尋找她,可憐他這羸弱的身體讓他如此的力不從心,一下子又暈倒了過去。
待他再次醒來的時候,聖上的旨意也到了。
父親晏殊官復原職!晏氏一族無罪!
對於晏家而言,這是一道好消息,風波或許也就已經過去了。
然而對於他而言,小蓮就這麼從他的身邊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當初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他不死心,孤身一人在整個中原大地找尋了整整十年,依然沒有一點她的消息,他也真的快要放棄了、絕望了。
後來,好友沈廉叔早早過世,陳君龍臥病不起,從此便再也沒有人在他面前提及過這個名字,他也便把這個名字小心翼翼的珍藏在自己內心的最深處。
再後來,在家族的幹預下,他也娶妻生子了,也做了朝廷命官。不過因為自身性格的原因,他並沒有像他的父親晏殊一樣在政治上有很高的地位,他只做過一些小官,如開封府判官、監潁昌府許田鎮、乾寧軍通判等。
直至在後來的某一天,在西域的一次招待酒宴上,他竟然在眾多舞女中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沒錯!是她!正是她!小蓮!
他屏住了身體,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臉部的肌肉也開始了不自覺的抽動。
「她怎麼會在這裡?這些年她過得怎樣?她還能認得我嗎?……」腦海中一大堆的疑問快要從他的身體中迸濺出來。他,再也坐不住了,只想著現在就要衝進舞池,將她帶走。但尚有一絲理智的他知道此地不比中原,容不得他的一丁點兒胡鬧。
她也發現了人群中的他,淚水漸漸在她的眼眶中打轉,身體也在微微顫抖著。
相識卻不得相認,近在咫尺卻又似遠在天涯,這種錐心刺骨的折磨讓他們痛不欲生。
酒席上,他借著酒興,在驚喜交加而又無限傷感的交集下,他寫下了篇頭的這首流傳千年的《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鍾》。
酒席散去,他便一下子衝出人群,前來找尋她的足跡,然又恍似大海撈針一般。
這一切難道又是自己的錯覺!
回到中原後的幾個月,他忽然在某一天收到了一封來信,拆開後竟然發現來信者不是別人,正是小蓮。
他顫顫巍巍的、一字一字的誦讀著,唯恐錯失一字一句!
手捻香箋憶小蓮,欲將遺恨倩誰傳。
歸來獨臥逍遙夜,夢裡相逢酩酊天。
花易落,月難圓,只應花月似歡緣。
秦箏算有心情在,試寫離聲入舊弦。
信的內容很簡單,大抵就是因為一些不得已的苦衷,當初她不辭而別,現在的她生活在外邦,一切安好,希望不要掛念,各自好好生活,彼此祝福。
他多麼希望能夠再與小蓮見上一面,可「花易落,月難圓」,有些結果是人為不可以去改變的,此刻的他唯有一醉,期望能夠在夢中與她相見。
長相思,長相思。
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
長相思,長相思。
欲把相思說似誰,淺情人不知。
後來的他,時常寄相思於酒中,逢酒必喝、逢喝必醉,醉後瘋瘋癲癲,文思泉湧,一大批令後世稱頌的詩詞便在此刻誕生。
留春令﹒畫屏天畔
畫屏天畔,夢回依約,十洲雲水,
手拈紅箋寄人書,寫無限、傷春事。
別浦高樓曾漫倚,對江南千裡。
樓下分流水聲中,有當日、憑高淚。
燕歸梁﹒蓮葉雨
蓮葉雨,蓼花風,秋恨幾枝紅。
遠煙收盡水溶溶,飛雁碧雲中。
衷腸事,魚箋字,情緒年年相似。
憑高雙袖晚寒濃,人在月橋東。
虞美人﹒曲闌幹外天如水
曲闌幹外天如水,昨夜還曾倚。
初將明月比佳期,長向月圓時候、望人歸。
羅衣著破前香在,舊意誰教改。
一春離恨懶調弦,猶有兩行閒淚、寶箏前。
梁州令﹒莫唱陽關曲
莫唱陽關曲,淚溼當年金縷。
離歌自古最消魂,聞歌更在魂消處。
南樓楊柳多情緒,不系行人住。
人情卻似飛絮,悠揚便逐春風去。
點絳唇﹒花信來時
花信來時,恨無人似花依舊。
又成春瘦,折斷門前柳。
天與多情,不與長相守。
分飛後,淚痕和酒,佔了雙羅袖。
酒醉一天連著一天,詩詞一首接著一首,縱觀他的一生,竟有近四百首詩詞出自此刻,可想他的內心是多麼的悲慟與無助。
讓我們永遠的記住他:晏幾道(1030年-1106年),男,漢族,字叔原,號小山,撫州臨川人,宋詞小令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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