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佔有者》(2020)的導演布蘭登·柯南伯格,是著名的「驚悚電影大師」——大衛·柯南伯格的兒子。
果不其然,一脈相承的首先就是表達主題的高度統一,那就是暴力和噩夢元素。
畢竟老爹可是拿過「威尼斯終身成就獎」和「坎城評審團獎」的人,兒子決不能掉隊。
當年柯南伯格老爺子創作中期的《變蠅人》《掃描者》《靈嬰》《孽扣》《欲望號快車》《暴力史》《蜘蛛夢魘》等等等等,我都極其青睞。
這些經典影片都是「獨一無二」的作品,若要簡單稱之為「恐怖片」,未免太小看老爺子的想法了。
在看過老爺子10多部作品後,我對他的後代——布蘭登,將如何延續和拓展父輩的創作主題「暴力、意識、身體」,有著非常濃厚的興趣。
《佔有者》的創意可簡單的歸納為——採用了「盜夢空間」和「感官遊戲」類似的點子。
這個故事也是由意識植入開始的,安德麗婭·賴斯伯勒染了一頭白髮,飾演一個利用「意識植入業務」來為公司謀取黑利的關鍵人物——沃斯。
沃斯很孤立,除了她的直屬上司——戈德(詹妮弗·傑森·李飾演)對他的關照和重視。
這個工作一般人做不了,需要有強大的精神負載和理性分辨能力。
當然,最重要的還要敢於「殺戮」。
作為戈德的繼任者,沃斯要通過「精神寄生」來控制目標宿體,以完成公司的要求和任務。
而沃斯大部分時候是要幹掉某些人,來讓客戶獲取不可告人的商業或政治利益。
這就是故事的基本背景和人物發展動機。
當沃斯的「客體意識」從別人的身體和意識中「撤出」後,戈德就要對她的「精神健康」進行測評,以保證她自己的意識沒有被汙染,攜帶上扮演他人所產生的「偽裝心理」,從而逐漸失控。
影片中,這個流程是通過沃斯的兩樣私人物品——菸斗、蝴蝶標本,來實現的。
也就是說,如果沃斯能夠準確說出這兩樣東西是不是她的、來歷如何,就可以初步證明她的意識沒有問題。
在「意識操控」這個架構上,《佔有者》並沒有採用《盜夢空間》或者《感官遊戲》那樣,著力描寫意識中、或被意識操縱後的虛幻世界,而是把「兩個意識」對一個身體的「爭奪」作為了一個突破點,試圖用存在主義的方式來解讀身體意識和精神意識的關係。
一個原本屬於機體的主體意識,和另一個侵入的客體意識,到底誰會影響誰?身體又會對客體意識做出什麼樣的識別和反應?
很熟悉對吧?
大衛·柯南伯格也是這麼過來的,他的創作也一直都沒有離開「關於意識和身體」的高概念主題。
所以,布蘭登可以說是受到了老爹的高度影響。
沃斯的家庭已經開始出現裂痕。
她自己曾告訴戈德,老公麥可已經無法給自己「提供安全感」,而由於自己未知的狀態和心態,他們將處在危險之中。
而這種潛意識中的動機,在沃斯工作的副作用下,變得越來越清晰。
任務過程中的場面閃回在沃斯眼前,明晃晃的刀子,無助的脖子,血如泉湧。
這讓他感到害怕、興奮、內疚,侵入期間的意識殘留,讓她的身份邊界開始變得模糊。
沃斯是愛麥可的,但她不知道那個沃斯是否是真正的自己。
在操縱影片中最重要的一個宿體——泰特(克里斯多福·阿波特飾演)的時候,沃斯發現自己在扮演男性的時候,有壓抑得到解放的狀態。
顯然之前與麥可的婚姻生活中,她沒有得到相應的滿足感。
而泰特的身體給了沃斯更多的可能性,她開始對男性的身心地位產生了親切感,這體現在他用VR監視器觀察別人生活的「工作」中,也體現在他與泰特女友艾娃的肌膚之親中。
顯然沃斯在使用宿體時的經驗和壓力,無可避免地被帶入了自己的意識中。
沃斯的開始對自己的身份產生質疑,也因困在泰特的身體中,開始重新思考自己是誰。
簡單來說,她的心理性別很可能是男,並且她可能不像自我描述那樣「內疚」,而是熱衷於「殺戮」。
而沃斯自己的人格也滲入了宿體的行為中,她習慣於用尖銳的硬物來「解決問題」,但在用槍自我了結以便退出「連接」時,宿體的求生欲會在自殺即將發生時產生抵抗。
這很危險,任務有可能無法「乾淨」的完成,沃斯也有可能無法及時「撤離」。
戈德接了新的訂單,客戶是數據企業「佐斯羅」老闆約翰·帕斯的繼子,他希望藉助繼父的女婿泰特,來殺掉繼父及其女兒,以得到公司的實際繼承權。
而「癮君子」泰特,沒有親人,沒有背景,被老丈人輕視,被女友壓制,是最好的嫁禍人。
在完成侵入後,影片中出現了奇妙的一幕,泰特總會看見空中飄著的一個微小的白色物質,抓過去卻又空無一物,這預示著泰特和沃斯精神上不穩定的結合,也就是系統BUG。
在藍色的房間中,導演用相似的橋段和對話,對照了沃斯面對麥可和艾娃的兩個場景。
泰特的女友說出了跟麥可相似的話語,而不斷燃起的激情,讓沃斯與泰特的身體高度融合,之前的冷淡不再,過量的沉浸程度讓沃斯享受這副軀體,同時也被這具軀體反噬了。
沃斯依舊沒有用槍快速的結束任務,而是利用泰特的不滿的情緒開始鞭撻「佐斯羅」的老闆約翰·帕斯,捅碎了他的臉頰,還剜出了他的眼睛。
果不其然,在再次試圖退出連接時,泰特的自我意識壓過了沃斯,他困惑和痛苦地損壞了植入的連接部件。
此後,泰特和沃斯的意識便混在了一起,無法輕易分辨誰在控制這副身體。
一個軀體,兩個意識,開始博弈。
沃斯殺了泰特的情婦,泰特殺了公司的內應並進一步壓制了沃斯的意識,反過來侵入了她的記憶。
這讓泰特找到了沃斯的家。
泰特瘋狂的尋找著這個控制他大腦的女人。
對著麥可,他用第三人稱說了一番話:
「如果你的妻子在清理貓窩時染上了寄生蟲,而寄生蟲在她的大腦中停留,又產生了自己的想法,她已變得不是原來的她,你覺得你娶的是你的妻子還是那隻蟲子?」
這番話同時對應著泰特和沃斯的處境,他們的思想在互相侵蝕,互為對方意識上的寄生蟲,他們都已經不是自己,無法完全控制自己的行為。
他們此刻的思想再也無法分開,所以「泰特&沃斯」殺掉了麥可,也殺掉了沃斯的兒子,完成了「泰特&沃斯」意識和潛意識的衝動。
影片最後的這個段落,是非常具有迷惑性的,我們從外部再也無法分辨什麼才是「泰特&沃斯」的「真實想法」。
泰特和沃斯因為不同的原因,促成了共同結果。
最終,是戈德侵入了沃斯的兒子,用刀捅了泰特,才成功協助沃斯安全撤離。
泰特想殺掉麥可來報復可以理解,那為什麼沃斯也想殺掉麥可和兒子?
其實在開端和片尾,我們都看到了沃斯在接受精神健康測試,這兩次有一個微妙的區別:
開篇的時候,她說在得到蝴蝶標本時,感到非常內疚,因為這是她還是小女孩時殺的第一個人;而結尾的回答,她同樣複述了蝴蝶標本的來歷,但是並沒有說她很內疚。
這微妙的區別說明了什麼?
這預示著沃斯的心理態勢的變化,也就是說她藉由「泰特&沃斯」殺掉麥可和兒子的事實,徹底拋棄了自己的牽掛和身份質疑,讓自己的潛意識剝離,擺脫自我的枷鎖,接近更加純粹化的「本我」。
這或許有點牽強,但是鑑於她回到家對兒子不算熱情的態度,她的吶喊更像是發洩而非痛苦,而「撤出任務」之後眼角無淚,似乎也預示著她希望丈夫和兒子消失的潛意識。
其後的健康測試,在結構上與開篇完成了對照,也將主線安置在了沃斯的「心理成長」上。
布蘭登·柯南伯格還是非常有才華的,《佔有者》由他自編自導,但影片的優點和缺點都很突出。
優點自然就是表現意識植入的那段畫面,用仿照臘人融化的方式,來表達意識重建的外觀。
這點特別像老爺子的手法和哲學觀念——即將意識和精神上的抽象概念,通過強調感官上的形式來具體呈現,藉此來傳達肉體靈魂合一論,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意識就是電波,靈魂即肉體,肉體即靈魂。
而女主角沃斯的心理成長,也是老爺子一貫的主題——進化。
雖然影片並沒有明確的表達,沃斯到底是跨性別者,還是僅因權利意識,對自我認知出現了偏差,但她的身份確實是經歷了由侵入和血漿帶來的滿足感,從而蛻變地更加純粹。
影片的「缺點」也很明顯,那就是有些晦澀,以至於節奏很慢。
布蘭登痴迷於用蒙太奇和虛焦的攝影來營造意識的視覺感,尤其在「泰特帶著沃斯的人皮面具遊走她的意識」那個橋段,體現的尤為有趣。
這種氣氛營造的功力是值得肯定的,但有時候會過於形而上。
導致故事有點不知所云,再加上泰特和沃斯的精神混合這個設定和切入點,確實比較難表現,所以影片完成的結果並非詞如其意。
布蘭登試圖要說的實在有點多,以至於影片無法確立明確的意圖和方向,又受困於形而上的表達方式,有關人物和世界觀的構建實際上是不夠的:
比如沃斯為何不喜歡自己的家庭,為何一定要做這個「煎熬的工作」,她為何很小的時候就殺過人,戈德又有什麼樣的身世,是如何建立這個項目的?同理,泰特為何能夠突破沃斯的精神控制,他具有什麼樣的特質,佐斯羅公司到底在做什麼?帕斯死了沒有?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世界?
這些部分都是難以名狀的模糊,有著與實驗性常伴的缺憾,甚至看到結尾有種「好戲才剛開始」的感覺。
似乎布蘭登無心營造一個具有完整邏輯的世界,也無意描繪更加魄力的戲劇性,而是選擇在結構上完成自己的設計和設想。
但是,我能看到布蘭登的野心,這就夠了。
鑑於老爺子不再想拍電影了,所以我把希望寄托在了布蘭登·柯南伯格身上。
我覺得是有理由期待他的下一部作品的,畢竟《佔有者》只是他的第二部長片。
有趣的是,飾演戈德的詹妮弗·傑森·李也曾主演了大衛·柯南伯格的《感官遊戲》,具有相似概念的兩部影片,《佔有者》可以看成是《感官遊戲》另一種演繹。
當初老爺子早期片子的晦澀程度相當的高,拍了近10年各種實驗性的片子,才通過《靈嬰》得到了廣泛認可。
這麼看來,布蘭登也許要更優秀一些呢?
*本文首發於頭條號「電影stalk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