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曾在《紅樓夢魘·自序》裡談到自己讀《紅樓夢》和《金瓶梅》的感想:這兩部書在我是一切的源泉,尤其是《紅樓夢》。
仔細閱讀張愛玲的小說我們能發現,幾乎每一個故事、講故事的手法以及其所傳達的悲涼意味,隱約都有《紅樓夢》的影子。比如賈寶玉曾說,做女孩兒的時候清清爽爽,老了老了就變成死魚眼睛了。
似乎張愛玲對這個深有體會,因而我們也能看到她小說裡的男男女女都有點病態,即便是一個清清爽爽的女孩子,最後也被折磨著人不人鬼不鬼。
今天要講的故事人物就是張愛玲代表作《金鎖記》中的主人公——曹七巧,一個最初清清爽爽的女孩子,為金錢枷鎖所累,無性無愛賠上一生,最終報復子女的極度病態式人物。
《紅樓夢》在描述王熙鳳出場時,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一語道出王熙鳳的精明厲害。
在《金鎖記》裡,張愛玲也用了相似的手法。
她寫曹七巧出場,一隻手撐著門,一隻手撐了腰,張口就道
人都齊了。今兒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遲到——摸著黑梳的頭,誰叫我的窗戶衝著後院子呢?單單就派了那麼間房給我,橫豎我們哪位眼看是活不長的,我們淨等著做孤兒寡婦了——不欺負我們,欺負誰?
就這麼幾句,曹七巧尖酸刻薄的怨婦形象躍然紙上。
曹七巧也並不是一開始就那麼尖酸刻薄。她出生在一個小商人家庭,潑辣率真又不失可愛,是鄰裡不少男子心儀的對象。她的兄長因貪圖錢財,將她嫁給名門望族的姜家二少年,從小得「骨癆」,終日只能癱在床上。一方面是地位低下不受待見的自卑,另一方面是長期無法滿足的情慾,使得曹七巧婚後生活越來越壓抑,性格也越來越乖張,她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能真正握得住的「金錢」上。在丈夫和婆婆相繼辭世後,姜家分家,曹七巧和子女得到了一些財產,開始了她從受害者轉為施害者的下半生。
我們將從三方面探究,曹七巧是如何從清清爽爽的女孩子淪為一個讓正常人「直覺地感到那是個瘋人」的人物。
一、在門第觀念下受盡屈辱,曹七巧的金錢觀開始扭曲
在曹七巧還是個大姑娘時,喜歡她的人不少。嫁與一人,三餐四季,生活和美,曹七巧不是沒有期盼過這般平凡的夫妻生活。那些和人打情罵俏的少女時光,那些充滿著無限可能的青蔥歲月,也曾在她晚年面目全非的生活裡不時閃現。
但人生有時候就這樣,一個選擇往往註定一生的走向。
她最終嫁入了姜家,那也是她悲劇的開始。
姜家二少爺從小患有軟骨症,門當戶對的小姐自然是看不上他。曹七巧的兄長為了豐厚的彩禮,不惜犧牲妹妹的終生幸福。有人說,曹七巧是舊時買賣婚姻的受害者。我更偏向於認為這場婚姻是七分強迫三分自願的陰謀。
小說將姑娘時期的曹七巧描繪成一個精明能幹、打著如意算盤的麻油西施。肉鋪店的朝祿,哥哥的結拜兄弟,裁縫的兒子都對她很有好感……她可以選擇的對象不少,更何況她也並非不知道姜家二少爺的真實情況。她能選擇同意這門婚事,很大程度上是看二少爺壽數有限,等他死後可以分家產。她當然知道這場婚姻是個陷阱,但她願意往裡跳,因為她喜歡金錢。
只不過當時的她並不知道,金錢的欲望如此強烈將她吞噬,從而令她付出一生的代價。
相比於姜家其他大戶人家出身的少奶奶們,七巧地位低微,不受家裡人待見,連丫頭們也時不時在背地裡說她的不是。每每七巧娘家人來府上看望她時,總要偷點東西回家,更是讓姜家的人瞧不上眼。
老太太靠不上,丈夫更靠不住,曹七巧只能依靠自己為她和一雙兒女謀求利益。別人當面不敢說的話她都敢說,甚至唆使老太太把小姑子嫁出去,這樣分家產的時候可以少分出去一點。
七巧知道,在這門第觀念極為深重的深宅大院,自尊什麼都不頂用,金錢是她唯一可以抓得住的東西。
二、情慾的壓抑和情感的背叛,為金錢上了最後一道枷鎖
金錢於曹七巧猶如生命一般重要,是因為這是她犧牲了終身幸福換來的。
七巧在嫁入姜家的時候,正是一個風華正茂的年紀,內心深處有著強烈的情慾渴求。而她的丈夫整日癱軟在床上,像個肉球一樣,死氣沉沉。她跟她的兄嫂形容:坐起來,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還沒有我那三歲的孩子高哪。
雖然兩人育有一兒一女,但終究滿足不了七巧作為一個正常女人的欲望。因此,她把情感寄托在小叔子姜季澤的身上。她和姜季澤調情,摸著他的腿說起自己丈夫:
你碰過他肉沒有?是軟的、重的,就像人的腳有時發了麻,摸上去那感覺……
姜季澤明白,自己在外面再胡來,也不能跟家裡人有一腿。他拒絕了曹七巧。然而在分家後,姜季澤又再一次找上了曹七巧,向她表達了自己的心意。
在長期的性壓抑下,七巧太渴望了找個人來愛了。書中有一段文字是這麼描繪的:
七巧低著頭,沐浴在光輝裡,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來還有今天!可不是,這半輩子已經完了——花一般的年紀已經過去了。人生就是這樣的錯綜複雜,當初她為什麼嫁到姜家來?為了錢麼?不是的,為了要遇見季澤,為了命中注定要和季澤相愛。
在曹七巧的欲望世界裡,物質欲望與身體欲望展開了緊張的搏鬥。而身體欲望一度上升到了情感欲望,她竟然覺得自己和小叔是註定了要「相愛」。
然而,在七巧的進一步試探下,她發現姜季澤完全是在欺騙她的感情!而且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欺騙。姜季澤花天酒地,用光了家裡資產,卻把主意打到七巧的田產上來了。這個想法讓七巧怒不可遏,她趕走了姜季澤,不僅僅是為了捍衛自己的財產,更是為了被欺騙的感情。
她曾有一瞬間讓情感佔了理智的上風,願意相信愛情,但是姜季澤的欺騙終於讓她相信,即便是她打破了金錢的枷鎖,也不能給她帶來真正的愛和一個真正健康的男人。
沒有什麼是值得期待和信任的,長期的性壓抑以及姜季澤的欺騙,讓曹七巧徹底將自己封鎖在金錢的桎梏。她的世界只剩下冷冰冰的錢。
三、金錢的枷鎖下,她失去了最基本的母性
如果說以前的曹七巧在金錢之外還保留了一份對家人的愛,那麼分家後的曹七巧徹底變成了一個沒有人性的極端變態。她覺得凡是想和她的子女靠近的,都是為了圖她曹七巧的錢。
在金錢的桎梏中,是她逐漸淹沒的人性。只要她得不到的,她的子女也別想得到。身為母親最光輝的一面,都被金錢的冰冷所吞噬。
這一典型表現就在於她處理兒子長白和女兒長安的情感上。
曹七巧這輩子沒得到過愛情,也沒有嘗到過真正的歡愉。看著兒子成婚,她便把不滿報復到了兒媳婦芝壽身上。她從長白口中窺探他和芝壽的私生活,最後添油加醋變成了在牌桌上的閒話,讓芝壽感到極為恥辱,不久後就病逝了。
她自己吸食鴉片,也慫恿長白一夜夜地為她點菸,就是為了破壞兒子和兒媳婦正常的夫妻生活。
「她眯著眼望著他,這些年來她的生命裡只有這一個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錢——橫豎都是他的。可是,因為他是她的兒子,他這一個還抵不了半個……現在,就連這半個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親。」
兒子不像是兒子,母親不像是母親,在這種關係中的曹七巧,早已喪失了母性,墮落成一個被性饑渴折磨地沒臉沒皮的女人。
女兒長安也不能倖免於難。長安生病時,七巧沒有帶她去看病,反而讓她吸食鴉片,以至於好好的一個清秀女孩淪為了癮君子。在感情上,七巧更是一手毀掉了女兒訂下的婚約。她設下鴻門宴,邀請對長安還餘情未了的童世舫來吃飯,造謠她的女兒有鴉片癮,正在樓上吸食鴉片。童世舫從此淡出了長安的世界,長安再也沒有結婚或者成長的想法,七巧成功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
《金鎖記》將一個封建禮制壓迫下的女性因缺愛而心理逐漸扭曲,最後在金錢裡沉淪的形象展現地一覽無餘。曹七巧是可恨的,也是可悲的。愛情、幸福,都是生命溫暖的底色。沒有愛的生命是殘廢的、枯槁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