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半調子劇評人,這兩年的國產劇看多了真心會累,極端的例子是曾經有部清宮雷劇的長片花逼得我深夜痛哭,擔心這份工作做下去我早晚變腦殘。幸虧每年總還有那麼幾部良心之作,救我於水火,重燃我對國產劇的信心,可謂救贖。
對我來說,去年的救贖是《琅琊榜》,今年是《好傢夥》。
《好傢夥》海報這部劇講了皖南事變後,中國共產黨在上海的地下組織被多方勢力連根拔起。地下工作者拼死發出「驚蟄」信號,全中國隱藏的一群叫做「種子」的人,拿性命做賭注,奔赴上海。什麼是種子呢?
嗯,聽上去就是一常見的偉光正紅色題材對吧?
要知道,這部劇的編劇是寫《士兵突擊》、《我的團長我的團》、《生死線》的蘭曉龍。這位把軍旅題材玩出各種花樣來的編劇,最擅長的就是在主旋律題材中發掘人性的各種面相,最煩的就是瞎喊口號空談抱負,最牛逼的就是能把紅色題材玩出黑色幽默,還不失正能量,讓人無話可說。
而《好傢夥》延續了蘭曉龍一向天馬行空不按常理出牌的編劇風格,路子野得很,也有勁得很。
送「種子」就送「種子」,沒啥稀奇,就是一護寶闖關的故事。然而遇見了蘭曉龍,呵呵。
所有送「種子」的人,都不知道自己「種子」的真假,也不知道其他「種子」的真假,但都知道自己的是假種子的機率非常高。儘管如此,他們依然不顧生死地往上海走,拿人海戰術轉移各方勢力的視線,為真種子搏出條血肉鋪成的路。
這個幾近殘酷、非常笨拙的設定一出,《好傢夥》的故事已然蒙上了一層血性剛烈的底色。
按理說,《好傢夥》很有可能走去年《琅琊榜》的路子,開播慢熱但口碑不錯,中期發酵,最終話題和收視齊爆。然而實際情況是,該劇首播兩集就介紹複雜的派系紛爭,諸多勢力和人物衍生出的線索盤根錯節,這種一上來就燒腦的感覺讓不少觀眾接受無能。
再加上粗糙的旁白,以及剪輯上部分重要劇情被剪掉,讓這部敘事和結構本就不走尋常路的劇集,看得觀眾雲裡霧裡一片懵圈。
不同於以往的劇,蘭曉龍這次玩太大,光幾個主要人物的身份背景都能隨著劇情進展扒下三四層皮。就拿張譯的角色來講,他是潛逃多年的暗殺者「紅先生」,是西北教書先生何思齊,是多方勢力追捕的「種子」,還是上海土豪家的二少爺。
這部劇中,連人物身份都跟剝洋蔥似的能玩二十集。某些人物前一秒還是懦夫廢物,下一秒就成了精明的間諜,這種轉換太打觀眾臉了,很難不讓人憋屈啊。
於是從此懷疑出場的每個人物都還有其他身份(這種懷疑大多數時候居然都是正確的),還讓觀眾代入個什麼勁?
其實咱們普通觀眾看電視劇大多就圖個樂,並沒有耐心去等待謎底層層揭開。一集不明白,棄劇是常事。因此該劇開播後,豆瓣評分和收視成績並不亮眼。作為劇迷,我坐不住了。這部劇我得腆著腫成豬頭的臉,安利大家吃一吃。
首先,《好傢夥》不是一部尋常意義上將觀眾置於上帝視角進行敘事的劇,而是將觀眾和故事人物一同放置在棋盤上,讓觀眾無法先於人物了解故事發展,只能用主觀視角和人物一起經歷劇情,一起玩懸疑猜謎遊戲。在此過程中,觀眾只要熟悉了主要人物,將自己代入其中,就能產生一種浸入式的觀劇快感。
其次,關於人物的多重身份,多看幾集就會發現,即使每個人身份多重,你也能憑著人物獨特的個性和標籤,分清他們的陣營。這部劇的人物塑造,也是相當大的亮點。就拿李晨飾演的時光來說,這個人物稱得上是這幾年李晨塑造得最好的角色。
時光是國民黨暗流中的佼佼者,從小被劇中大 boss屠先生收養,被培養得心狠手辣,機智過人,深得屠先生寵愛,是內定的地下王國繼承人。一出場,這小霸王自信果斷,張揚肆意,高興不高興,對下屬都是一記斷子絕孫腿。
他對屠先生的決定從不懷疑,一心以實現屠的政治理想為抱負。
「先生說,未來十年的中國,就是夢與夢的戰爭。」這句臺詞一出來,就給時光定了性:他不是一個殘暴嗜血的殺人工具,而是一個有熱血夢想卻走在歧路上的年輕人。
接下來的一個情節,又為他的性格定了性。兩股反派勢力齊聚大西北,都以馬匪身份潛伏。不同於另一派毫無緣由的殺人,時光在荒野上遇到了一個小男孩,他舉起了槍。
在觀眾為男孩捏一把汗時,時光槍口一轉,對準荒野上的兔子,開了自己在西北的第一槍。
小男孩撿起兔子樂呵呵地跑了。時光鐵血外表下的孩子氣和善良,用一個轉槍口的動作、一句「撿啊」,就被樹立起來了。
而另一位主角,張譯飾演的蘆焱則是和時光從立場、性情到行為方式都截然相反的人物。蘆焱年少時懷著憤懣和莽撞,參與了對屠先生的刺殺,沒想到一舉成名,成了通緝令上數一數二的傳奇人物。他從上海流亡西北,被共產黨地下組織保護,隱姓埋名,成了個教書先生。他滿懷救國熱情,卻在逃亡和等待中一耗十三年,蟄伏如一顆種子,攢著破土的勁頭卻不知道自己能開出什麼花。
從時光過渡到蘆焱的幾個鏡頭就挺有意思。時光開了在西北的第二槍。
鏡頭轉到蘆焱,他對著陽光觀察自己從路邊撿到的子彈。
一個野心勃勃,要把子彈射進紅色中國的核心;一個茫然懵懂,身處紅色大地卻自覺是個無用的邊緣人。
其他人物,也都在幾個鏡頭、幾句臺詞間,立起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形象。
楊新鳴飾演的督教,三個鏡頭兩句臺詞,迂腐固執的怪脾氣生動至極。
陰暗的房間中,屠先生端坐於寶座上,對時光說了兩句臺詞:「我是秩序的父親,沒有暴力,就沒有秩序。」人物的陰鶩性情和秉持的信念已然十分清晰。
還有這種從某一人物口中介紹另一個人物,僅側面的幾句臺詞,就勾勒出未出場人物的形象。
三兩句話,建構起觀眾對人物的第一印象,這種臺詞功底,不服蘭曉龍不行。看劇過程中,我基本在被劇情打臉和被臺詞驚豔得拼命截圖兩種狀態中不停地切換。
看黑店老闆如何應對消費者對高價的質疑。↓↓↓
看老奸巨猾的青山前輩如何吹噓自己的腳底抹油神技。↓↓↓
而說到青山一角,就不得不提全劇所有演員的演技,不僅沒掉線,反而堪稱精湛。
《好傢夥》裡的臺詞,寫得句句有意思,但舞臺劇氣息濃厚。演員演技若是稍弱一點,就完全撐不起來了。難能可貴的是,每個角色都把臺詞說得接地氣又不矯情。再加上該劇人物身份轉換頗多,這種轉換演繹不好,也會顯得突兀。然而每個角色的轉換相當自然流暢。
楊新鳴這個角色,從迂腐摳門的督教老頭,到揭開真實身份——中共地下黨「種子」頭目青山。身形不變,裝扮不變,幾個眼神,幾句臺詞,就將這一轉變交代得清清楚楚。
我那一刻的心情,和屏幕裡懵逼的張譯一模一樣。
配角們在身份揭露和狀態轉變時,精湛的演技更是表露無遺。貪生怕死、三棍子打不出響屁的膿包大車店老闆,這呆滯、窩囊、雙目無神的表情,光截圖就能感受到。↓↓↓
然而下一秒,他就成了另一股暗流頭目,目光犀利,行動狠辣。↓↓↓
小到只有兩三場戲的配角,表演和人物塑造都有血有肉。
潛伏十幾年的暗流小人物消極怠工,為自己荒廢的生命可惜,對組織的鐵律不滿。然而被日本人抓住後,卻沒有透露組織機密自保,而是一頭扎進地雷區,屍骨無存。↓↓↓
日本軍官身邊的翻譯,抗日劇中最常見的漢奸角色,在《好傢夥》中卻不奸猾也不齷齪,汲汲營營只求自保,在不危及自身的情況下也願意為同胞說兩句話,一個十足的懦弱卻心存善念的尋常人。↓↓↓
《好傢夥》中,只有兩三場戲的配角們也性格鮮明,有前史有故事,這種細膩入微真不是每部劇都能做到的。
細緻描畫群像的作用,就是用一個個小人物構築起一個可以被觀眾切身感知的大時代,而不是幾句簡單的背景描述。那些我們未曾體驗過的生命狀態和歷史情境,在一個個細微人物鮮活的演繹中,躍然於眼前。
如果前面提到的臺詞、人物塑造、演技,是這部劇的「肉」,那真正打動我、讓我不寫劇評心頭不安的就是這部劇的「骨」:情感和立意。
從情感上說,這部前20集中只出現了一個主要女性角色並且她還只有一集戲份的劇,動人的要點絕非愛情。蘭曉龍曾在採訪中說:「我覺得如果把男女情感戲放在這種強情節、有很強命運感的故事裡面的話,說真的,很狗血。很多東西,點到為止比較好。」
真想給這哥們兒一萬個贊,真想讓那些把諜戰劇拍成六角戀的主創團隊把這句話默念一萬遍!
當前,一些影視製作方,習慣於將愛情戲當成催淚的炸彈和收視良藥,根本不明白時代背景特殊的紅色題材和諜戰劇最擊中觀眾情感軟肋的究竟是什麼。
在這兒,我想放聲大膽地說:要害就是個人生活與家國命運的衝突。亂世的激動人心之處,就在於既出置生死於度外的真豪傑,又出苟且偷生的真小人。
有意思的是,劇中的豪傑並非板著一副大公無私面孔的英雄楷模。為國家舍小家幾十年的青山,赴死之前,也會倚老賣老一把,只想為兒子求一個更安穩的工作環境。↓↓↓
也會對兒子吐露自己忙於國家、疏忽小家的歉疚。↓↓↓
而小人也並非只有猥瑣嘴臉。做盡小人事、只為好好活著的若水,愛財如命、對他人生命無比冷漠的若水,也會在兒子瀕死時,流露出一個孤獨老人的脆弱。↓↓↓
也會在赴死之際,捧出蒙塵的熱血初心。↓↓↓
豪傑也有私心,小人也有壯志。好人不是聖潔神佛,壞人也非修羅惡鬼,他們都有人的情感和弱點,這便是這部劇打動人心之處。
若水赴死時說的「少年的中國,沒有學校,他的學校是大地和山川」,更是拎出了整部劇的立意:所有種子為之奮鬥一生的,無非是「少年中國」四個字而已。
青山昏迷之際,質問屠先生:「你們怎麼能給最親近的人預備這樣的未來?」
他臨死仍不忘為時光這樣的下一代憂心:山河破碎,國將不國,人們還在黨同伐異,殘害同胞,少年們的未來,中國的未來,會是什麼模樣?為家國命運而不顧生死,為的,不過是讓下一代過上一蔬一飯的平穩生活罷了。
也正是這份質樸的憂心,打開了時光封閉的內心,讓他開始反思,開始動搖。
最終,青山還是死於時光之手。然而青山的一句句「我心甚慰」以及他的死,喚起了時光的自我覺醒。從此,他不再是屠先生豢養的劊子手,而是青山口中一個善良有同情心的「孩子」。
《好傢夥》從第一集開始,貫穿全劇的一句話便是:送死的人來了。
潛伏敵營十幾年的「種子」門栓說:「我要讓你看看,一個人如何為他最初的夢想而死。」然後一人一槍,堵住無數追兵,「我依然是北伐時期那個夢著少年中國的革命軍中馬前卒。」
青山輾轉大半個中國,牽動多方勢力,帶著重傷趕赴上海,沒有什麼陰謀,只為了一句「一致對外,共同抗敵」。
亂世之中,各方暗流勢力相互猜忌算計,自相殘殺,早日忘卻了曾經北伐時期的救國夢想。山河破碎之際,依然心懷此夢的老人,以一場死諫意圖喚醒老友們的初衷,指引少年們的方向。天真到讓人不敢相信,卻也讓人肅然起敬。
送死的人真的死了。死得悄無聲息,馬革裹屍尚可留名青史,地下的種子,哪能張揚出聲音?所謂的無名英雄,「無名」先於「英雄」。
然而正是這些天真的無名者,每個人卑微如塵,渺小如蟻,背起槍或行囊,就像水滴融入河流,碎石跌落山澗,剎那間消失於歷史的地平線,卻終將匯成山川湖海,改寫整個時代。
《好傢夥》這部劇曾遭遇發行失利,雪藏四年,據說曾被電視臺因「劇情普通觀眾看不懂」為由拒絕,歷經周折,才終於被北京衛視買下播出。
真的是普通觀眾看不懂這樣的故事嗎?我看是現在的創作者懶得做這樣的故事。
《好傢夥》劇照十幾年前,我們的電視熒幕上從不缺立意高遠、格局宏大的正劇,《康熙王朝》、《走向共和》播的時候,筆者當時年紀不大,也沒覺得有啥看不懂的,至今依然十分懷念。
可是現在,「正劇」二字,尤其是紅色題材劇,被觀眾當成了「無聊」、「套路」的代名詞,這怪觀眾嗎?胡扯,明顯是願意靜心做好劇的創作者少了。
玄幻、偶像、宮鬥,一個廢話連篇、老舊橋段堆積出來的劇本,配上一群流量明星,收視率輕鬆獲勝。就算做點紅色題材,也難逃各種喊口號、灑狗血的窠臼。
逆著時代泥沙俱下的製作態度和審美,堅持做好東西,卻要「因為與眾不同,所以備受挫折」。說真的,我不懂這是什麼路數。還是引用《好傢夥》裡的一句臺詞吧:「時光飛逝,時光也永駐,時光會穿越星辰,讓人為之戰慄啊。」
好作品如時光永駐,也經得起時光飛逝的考驗。願國產劇的創作者們,少看眼前,多想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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