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和文學一刀兩斷的時刻已然來到……」
《被遺忘的祖先的陰影》海報
第一次在《雕刻時光》裡讀到塔可夫斯基此言,便疑心他自己屢屢在片中引用乃父詩作,不知又作何解?西方的文學概念,一直是敘事和抒情兩分法,老塔的切割對象恐怕只是前者,後來接觸「詩電影」一說,老塔好歹算是其中一極,便猜他那句話的本意,或指電影不必被敘事牽了走,他眼裡,跟電影最投合的自然是詩,其隱喻、跳躍、抒情和剪貼,可借音畫組合、轉換、放大。
當然,電影在敘事的同時也可兼顧詩意,比如費穆的《小城之春》對「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之境的浸染,鄭君裡的《林則徐》裡送別鄧廷楨一幕亦有「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的背景。而詩電影的本質,當在最大限度弱化敘事(甚至反敘事),以達成詩性呈現的最大化。老塔筆端提到最多的前輩,數烏克蘭導演杜甫仁科(1894-1956)與日本大師溝口健二,老塔自己,亦較多受了杜氏早期自然主義作品影響。本文只說杜氏的助手謝爾蓋·帕拉贊諾夫(1924-90),眾所周知,他以四部詩電影載入史冊。
帕氏是亞美尼亞裔,但生於提比里西,科班出身,原想在蘇式現實主義綱領下混口飯吃,所以也拍了些主旋律,直到看了老塔《伊凡的童年》,才得了啟示,到1964年,在基輔電影製片廠的杜甫仁科工作室,他拍出脫胎自柯丘賓斯基小說的《被遺忘的祖先的影子》,全片分成11段,頗像民間長詩的影像化,敘事脈絡雖在,但被淡化到只剩一條粗線。此片講的是烏克蘭與羅馬尼亞接壤處某個山村舊事,主線是伊凡的成長及他的兩段情感,一是他跟殺父的仇人之女瑪麗奇卡的愛情悲劇,一是他和女巫巴拉格娜的不幸婚姻,填充周遭的,一眼望去便是炫目的民風、服飾及儀式,但這層若說有詩意,亦不過是表象,僅供獵奇而已。稍深入地剖析,或有更進一步的詩意滲透,且整理如下:
通篇以觀,此片一直籠罩於死亡的陰影中——開場是長兄在雪林中為救伊凡而被大樹壓死,接著是父親在教堂裡因為對財主的施捨冷嘲熱諷而遭殺身之禍,許多年後,伊凡的戀人瑪麗奇卡又失足落水,最後是妒火中燒的伊凡死於情敵之手,死亡之影追隨了伊凡一生,亦詩化地成了全片基調、隱含母題;第二個貫穿全片的則是畫外音因素——民間說唱形式、宗教頌祝禱詞以及旁觀者竊竊私語的交織,形成了一幅聽覺上連綿未絕的風俗畫卷,而主要人物對話被壓縮到最低點;第三是色彩,茫茫白雪背景上民族服飾豔麗之極,不過聯繫全片的沉鬱調子,雪景的大面積存在,亦有「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浩嘆逸出,另一方面,全片色彩斑斕,但瑪麗奇卡死後的「孤獨」一章卻採用了黑白,代表伊凡的心如死灰;第四是攝影,多取仰拍,畫面的空白即是天空,大有民間史詩格局、與神同列氣魄並存之意,仰拍這一手,又使人想到杜甫仁科《土地》裡白雲、草原映照互存的習見構圖,但帕氏大量採用移動鏡頭,頻繁的快速跟拍亦令影片充盈了無上的動感,彰顯喀爾巴阡山地裡湧起的原始活力。
細化到局部,此片另有說頭。帕氏向老塔的看齊,最明顯的例子即是《伊凡的童年》沼澤地一幕裡的跟拍以及枯乾殘枝構成的一個似夢非夢之境的直接照搬,片頭,帕氏鏡中的少年伊凡,也是在高大的樹幹間奔突,樹叢如長劍刺破青天。另一例子,也許可視為帕氏對老塔的反哺:伊凡之父被財主劈死那個瞬間,畫面裡出現一群濾色鏡處理過的紅色奔馬的大寫意,意指鮮血如烈馬一般奔突噴湧而出,老塔《安德烈·盧布廖夫》則借鑑了這一出,開場熱氣球轟然降落那一景,他插入了一個無關敘事的鏡頭——一匹白馬緩緩倒地,馬這個喻體對本體氣球構成了修辭關係——一種源自最古老的詩歌傳統的隱喻關係!詩電影的密碼,於是在兩位蘇聯導演之間達成互補,如此,我們方能理解日後他們那種源自藝術共鳴並基於命運境遇的惺惺相惜。
刺破青天的不僅僅是樹叢,更有無所不在的木建築(教堂及民居)的頂端造型,墳塋上的木製墓碑及十字架,甚至木柵欄的樁子、支起熊皮的木架子,都可以構成一種媒介,指向未知深邃的晴空,輔以畫外不絕的咒語,《被遺忘的祖先的影子》於是時時溢出某種巫術氣息。伊凡的父兄死後,母親一直神神叨叨地詛咒仇家,不知道是否間接導致了伊凡的痛失愛人,如若巫術氣息可以被定義為預言的靈驗,則片中預示未來的某些片段亦可視為帕氏詩意的另一種表達,儘管它們早已成為20世紀電影史的習常語彙了。和瑪麗奇卡定情後,伊凡前去另一村子打工,兩人相約秋後團聚,360度旋轉鏡頭裡是吻別的場景,但隨後他們就沐浴於不知破空而下的神秘雨水中;兩人作別之際,伊凡在前,走過一條木橋,愛人隔數米外尾隨,若即若離,被俯視中的木橋將畫面一分為二,橋下流水汩汩滔滔,充滿整個鏡頭,兩個場景都在強調水的存在,是否可視為對瑪麗奇卡之死的兩次預言?且兩者中又有插入鏡頭,記錄的是伊凡之母坐在自家屋后角落裡的詛咒,「我願仇家羊全病死,家徒四壁」,然而恰恰是這個結局,很快落到了伊凡頭上。影片後半段,伊凡和第二個愛人巴拉格娜定情,完成於兩人合作釘馬掌的一幕,似乎也預示了他終將被蹬的命運。
伊凡情感生活的失意,亦有提升到民間史詩的表達,他外出謀生期間有一晚休憩於星空下,主人一邊做奶酪,一邊娓娓道來:「上帝問大山何以沒有成婚,大山答,是草原無意,許多世紀過去,大山和草原依舊分離,唯有風為他們送來歌聲」——這實在是極好的民歌材質,若能吟唱出來,謳歌的何嘗不是人間最普遍的悲歡?如此這般,詩之電影,何嘗不是電影之詩?
原載於《看電影》雜誌專欄,經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