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天才的謝爾蓋·帕拉傑諾夫導演的代表作《被遺忘的祖先的陰影》,心都醉在了白雪皚皚的烏克蘭樹林間、渺遠曠闊的烏克蘭草原上。帕拉傑諾夫的電影是詩意的、繪畫的,又是宗教的。此片中那種凝滯的富於某種啟示意味的繪畫般的直觀感和具象感、詩意敘事的飄逸感和深層次的沉重感,與每個人臉上的和氤氳為底蘊的宗教般的神聖與莊嚴一起,構成了這部電影無窮魅力和令人瞠目結舌的頂禮膜拜感(這又是有宗教意味的)的源泉。
「一個偉大的民族擁有兩顆心,一顆用來流血,一顆用來寬容。而他們的一生都在送別,受傷來不及療傷,死亡來的太快,因其微茫連遺忘都是奢侈。」烏克蘭民族是一個歷史悠久的,民族文化藝術極其興盛的民族。我一直心儀於其詩歌、繪畫和民謠藝術,把民族的神話和傳說的蘊於種種具體的藝術表現形式中,便從根本上提升了這些藝術表現形式的歷史感和藝術高度。帕拉傑諾夫導演本人是蘇聯的亞美尼亞族人,亞美尼亞和烏克蘭在宗教和民俗文化上都有相當的共通之處(這種共通之處極富美感,讓人有興致去探幽,可惜在本文中不便展開),對比帕導拍的另一部電影《烏克蘭狂想曲》,可以看出其就這個視角展開電影語言敘事的得心應手之處。1973年12月,前蘇聯政府以「宣揚烏克蘭民族主義」的罪名逮捕了帕拉傑諾夫,判處他5年苦役。世界著名藝術家、電影導演組成了一個營救團進行抗議,包括著名詩人劉易斯等。蘇聯另一位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還專門寫了一封信聲援。但帕拉傑諾夫還是在監獄裡度過了可怕的四年。帕導本人的命運蹉跎也和烏克蘭民族的苦難歷史和多舛命途糾連在一起,互相映照。烏克蘭民族從基輔羅斯、沙皇統治再到蘇維埃俄國這數百年的生息與抗爭的歷史,盡融入這部短短97分鐘的影響的祈禱、祝詞、唱詩、聖像藝術和婚禮和葬禮及種種儀式中。這部電影本身即是烏克蘭民族的一部史詩。這部電影從劇情方面來說很簡單,講述了主人公伊凡兩段刻骨銘心的愛情悲歌:先是伊凡一生的摯愛女主人公瑪麗奇卡在尋找伊凡的途中不幸墜河而死,後有下一位女主人公巴拉格娜背叛伊凡,故事最後以伊凡死於情敵手下而結束。帕導採用非習慣性的敘事。掀起了一場「美學革命」,把電影分割成11個主題。他放棄了一般的戲劇敘述邏輯,而是利用鏡頭之間大量的象徵、隱喻,迷一般的啞劇,製造出他獨特的詩歌敘述方式。
此部電影不僅敘事不可按照普通的思路來理解,在整個電影觀感的風格上,帕拉讓諾夫也離傳統更遠,更狂野,更傾向於繪畫般的具象化。在大師的鏡頭裡,飽含了民族的鮮豔的色彩,電影裡那融合著夢和哲理般的鮮紅色,鮮豔到了給人某種刺激的意味。電影開始時伊凡的父親為了尊嚴和一個富人決鬥,對方的斧子劈下,鮮血凝出,幻化成血紅色的奔馬,這一極富超現實主義繪畫象徵意味的場景長久地迴蕩於我的腦海,揮之不去。帕導的電影也可被稱作繪畫電影,我們在其中很難看到鏡頭的運動,他總是喜歡把鏡頭定格在某處,如同靜物寫生一樣,用畫家的眼光來觀察我們這個世界。而在他想要表現的這個世界裡,總是充滿了神奇的、鮮豔得美麗和不可捉摸的色彩。令人瞠目結舌,難以名狀。
這部電影最讓我感懷和迷醉流連的則是它所體現出的宗教感。其中葬禮的場面給人印象非常深刻:陰暗的室內人們帶著面具、拉著樂器、唱著如讖咒語般的歌謠跳著舞。讓人想起漢族和侗族的儺戲,又讓人想起遠東阿爾泰語系,滿-通古斯、蒙古、突厥語族的許多民族薩滿教巫醫作法時跳的跳神舞步。黑色的十字架和遙遠的祖先們被遺忘的故事,烏克蘭民族風情在導演的手中又有了豐富的展示。這一切類似與民俗畫一般的東西在導演手中構成了隱喻的符號,通過這些組合到一起,導演執著地描繪出一片從亙古到永遠的天空。
我的生活閱歷不停地向我揭示一些靈感閃光的點,比如我的故鄉和遙遠的異鄉之間的一些讓人訝異和興奮的共通之處。這個暑假我參加了家鄉--四川北部一個乾隆年間湖北移民聚居的山村--的一位摯親老人的葬禮。此村村民相傳來自於一母同胞的六兄弟的後裔,彼此都以親戚視之。因為族譜和縣誌大部毀於文革,很多血脈流傳關係只能靠代代口述。家族裡有長輩正在四處考察做族譜歷史恢復的工作。據我對風俗和傳統服飾的推究,可能是客家人後裔,但也不確定。服飾上和貴州的「屯堡人」有很多相似之處,而宗族感極強,甚至在那個政治動蕩的年月依然強大。傳統習俗依然具有極為強大的生命力和統治力,即使對已經在外定居的子弟而言。葬禮也嚴格按照習俗規程辦理,臨近的鄉親不需要請便自發前來幫忙料理各種所需,下著大雨也阻擋不了四鄰八鄉所有能來的親族前來送葬,各個方向不同穿著的來人聚集在山坳的小院之中,這畫面本身就有一種宏大的儀式感。吹鼓手吹著嗩吶打著鼓點,歌者唱著經文一樣重複沓拖的念詞,初聽覺冗長無趣,歷久則有一種形式藝術般的直感,而且讓人不由自主地聯想起某種宗教般的意味。這聯想讓人初覺奇怪,但細想又頗有一些相通的幽深妙處。宗族意識自然不是宗教,但宗族意識卻確可以粗淺地說為是中國人數千年來的信仰。這兩個詞的聯繫和區別,伴著宗族和宗教意識的聯繫和區別,實在大有可想。這一切之中,很多片段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被遺忘的祖先的陰影》中烏克蘭民族的葬儀,儘管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民族,民俗、文化和宗教都缺乏歷史上的交流,遑論相似。但我確實感受到某些混一相通的東西,甚至都不是形而下程式地一一對應,而是瀰漫地無處不在。烏克蘭葬禮的念詞、音樂、舞蹈和儀式,片段閃爍地讓我聯想到經歷的家鄉那個葬禮上的所在,讓人驚異,讓人痴狂。醇烈如酒,如讖般讓人迷醉。
據說帕拉傑諾夫電影敘事的獨特風格來自於他的亞美尼亞靈魂,那依連於高加索山的種種神話傳說,以及東正教與伊斯蘭教交錯的宗教聖靈,是他作品的靈感源泉。他的作品將烏克蘭的山崖、草原和閃亮的星星復活於中世紀樣的實際卻並不確切的時空下,隱隱透露出一個著了魔的宇宙,神秘而詭異,並充滿強烈的儀式色彩,人和動物在其中幻化為犧牲的祭品。這些人與物,在帕拉傑諾夫的鏡頭下都具有一種莊嚴的美,如東正教和亞美尼亞使徒教會的聖像畫及雕塑藝術(這裡可以參見塔可夫斯基的電影《安德烈·盧布廖夫》,看過相信會對聖像畫有別樣的感受)一般,失去亦或是剝離了其本真性,而呈現出神性的美感。亞美尼亞使徒教會是一個古老而特殊的國家教會,獨立於基督教三大主流教派以外。不同於基督教主流教會神的「兩種屬性」說(即認為基督的本身具有兩種本性,即神性與人性,這兩種屬性相和而不相混),亞美尼亞使徒教會信奉神的「一性說」,認為基督的人性完全溶入神性,因此只有一個真正的屬性——神性。本部電影中人物所體現出的神性的光環也許和此有關,又很可能受東正教重視「人」的地位的教義傳統的影響,從而造就了這樣的審美絕品。
以上就是我對《被遺忘的祖先的陰影》這部電影分角度和分層次的解讀,囿於水平與識見,恐貽笑大方,萬望見恕。
(小編:本學期任行又回來啦,歡迎大家向我們投稿,儘管放馬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