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整整一年後,坎城電影節又在五月如期而至。如果說,去年我們曾因是枝裕和、李滄東、戈達爾、法哈蒂等這些名宿們而燃燒;那麼今年,雲集了阿莫多瓦、昆汀、賈木許、德斯普裡欽、馬力克、奉俊昊、肯洛奇、達內兄弟的坎城,同樣讓影迷們都激動不已。
今年主競賽的炮火註定猛烈,率先登場的是被選為開幕片的賈木許新作《喪屍未逝》,這是自2016年以《帕特森》提名金棕櫚後,賈木許又一次回到坎城主競賽。
相比去年的開幕影片《人盡皆知》,顯然《喪屍未逝》更為有趣,除了賈木許拍喪屍片吊足所有人的胃口之外,首映後兩極分化的評論也讓這部電影有了更大的討論空間。
作為一部以喪屍為題材的黑色喜劇,賈木許在影片中融入了極其濃烈的個人風格:散點式的慢節奏,滿到要溢出來的冷幽默,總是慢半拍的低情節架構,以及偶爾念首詩的文藝腔。看起來,《喪屍未逝》就像是場一次性的惡作劇。
相比《離魂異客》或者《唯愛永生》中對死亡和永生的深度探討,以及《鬼狗殺手》中武士道精神的濃厚表達欲。這部《喪屍未逝》則更像是對自己、對電影、對世界的一次推倒重立,或許也意味著賈木許進入了新的創作階段。
從劇作上來看,《喪屍未逝》並沒有一條明顯的劇情線,而是由一個個敘事性場景組成。但有意思的是,賈木許在影片中設置了三層表達空間。
最基本的層面上,這部電影是以致敬經典喪屍片為噱頭的慢性子喜劇。故事發生於美國某個小鎮,只有一家餐廳、一家加油站、一家汽車旅館、一家少年犯拘留中心和一家殯儀館。
由於所謂的「極地水力壓裂」軸移效應,導致喪屍從墳墓裡爬出來,到處肆虐。接下來就是典型的喪屍時間,你只要把速度放慢三倍,大概就能腦補劇情。
然而,這是賈木許電影,就算是喪屍類型片,那無疑也是跟所有人不一樣的獨立喪屍片。
影片的第二層,幾乎就是對各種主義的諷刺大集合。從小鎮的名字「Centerville, USA」中便可以看出,所謂的喪屍片不過是賈木許塑造的噱頭。「center」意為中心,「ville」在法語中是城鎮的意思。從名稱上看,顯然是以「美國中心小鎮」這個概念來影射美國社會裝置。
影片中,賈木許對環保問題、川普主義、主流價值觀的政治正確、Metoo問題、過度依賴虛擬化的社會、消費主義、種族主義等社會現象進行了調侃。並通過大量引用前作,如《地球之夜》《神秘列車》《離魂異客》中的鏡頭、機位、橋段,又或是對經典喪屍恐怖片的借鑑,實現自嘲以及解構。
喪屍重回人間,吃著人肉,卻還惦記著網癮、酒癮、咖啡癮,死後還都全神貫注地沉浸在各種被具象化的消費文化當中,比如「咖啡」、「Wi-Fi」、「Instagram」、「Snapple」(知名軟飲)等等。喪屍們能擺脫自然規律,卻擺脫不了手中的IPhone。
猶記得影片中有一幕令我印象至深,湯姆·威茲飾演的鮑勃默默地看著喪屍們和活人們,喃喃地說道,「為了一個遊戲,男孩連靈魂都不要了。」
影片中,川普主義蔓延的意指也非常明顯,民眾都為了表面利益而對深層影響視而不見。史蒂夫·布西密飾演的種族主義者,總是戴著一頂「讓美國再次變白」的帽子,養著一條叫拉姆斯·菲爾德(美國前國防部長,著名鷹派)的狗,他還熱衷於攻擊「入侵」的有色人種。
當整個社會總是處於種種荒誕中,個體便很容易就會被荒誕所麻痺;當群體的自我意識漸漸麻木而最終消亡時,人間也就跟地獄無差。影片中那些看似星羅棋布的隱喻,其實有個統一的理念支撐著:當地獄滿了,死人就會跑到地面上;而當地面上都一塌糊塗時,活人也看著像行屍走肉。
而這部電影的第三個層次,也是最有意思的一層。那就是,賈木許根本不在意什麼規矩什麼模式,從影片的設計到演員,通通無數次打破第四堵牆。演員們不僅直面鏡頭,承認我就是在演,而且無視自身公眾形象。
比如,斯特吉爾·辛普森創作的電影同名主題曲《喪屍未逝》被從頭播到尾。賈木許借默瑞之口問,「為什麼聽起來這麼耳熟?」德賴弗說,「這是(電影)主題曲。」直到片尾,當這首背景音樂放了無數遍後,默瑞終於怒吼:「我再也忍受不了!」便把CD扔出了窗外。
再比如,亞當·德賴弗飾演的這個角色,同樣名叫帕特森(指嚮導演前作);德賴弗和默瑞的對話中,將賈木許導演的大名直接代入;借羅尼這一角色談及「劇本」時,明顯暗指本片的劇情架構,那句「這將是一個糟糕的結局」,則活脫脫是一次堂而皇之的劇透。
賈木許在《喪屍未逝》中不僅致力於對美國社會主流輿論和消費文化的揶揄,還努力地貫徹著「我瘋起來,連自己都不放過」的精神。
如果說,二十四年前拍《離魂異客》時的賈木許,還停留在文青們一貫多愁善感的「通往救贖的通道是死亡」;那麼這部新作則告訴你,老子死不去,死了還得回到這操蛋的世界中,繼續巴巴地掙扎在社會角色的困境中,這才是最大的哭笑不得。
影片最大的幽默建立在對現狀的立與破上,仿佛在不屑地冷笑著一群自詡流行前沿的傻瓜們。影片大肆地調侃經典喪屍電影的固有刻板印象,以及一票演員和流行icon以不同的方式打破自身公眾形象:武當派(紐約的hip-hop團隊)的RZA以外賣小哥的身份出現;羅茜·佩雷茲扮演的主持人不停吐槽演員職業生涯;至於伊基,不用演也特別有喪屍氣質。
賈木許心知肚明,很多觀眾願意花錢買票,就是為了看默瑞和德賴弗面無表情的表演,想看蒂爾達·斯文頓神經叨叨地揮舞武士刀,這些所謂的流行文化還是能夠點燃網絡的。換成國內的文化icon,想必也同樣適用。
這與安迪·沃霍爾的藝術影像《吃》(Eating)無疑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我看到大眾去電影院就是為了明星,恨不得把人家生吞活剝了似的。那我就給你們一個機會,願意看多久就看多久,看到不想看為止。」
賈木許在影片中以大量的流行文化元素去反流行,觀眾越是想看,就越讓觀眾去看,還得放慢了速率讓你們好好看。既然豪華的演員陣容和喪屍類型片的爆款模式,足以吸引大眾流行文化,那就沒必要「花心思」去設計劇情取悅任何人。
無論是賈木許或是沃霍爾,都是站在藝術精英階層或高級知識分子的角度,去惡作劇大眾取向。反正大家也都習慣了把這樣的藝術先鋒叫做「酷」。
然而,坎城首映後引發的普遍爭議,也的確指出了《喪屍未逝》的部分問題。整部影片就像是建立在賈木許濃厚個人風格上的黑色幽默大合集,離散的劇情點幾乎是移場易景,從一個事件到另一個事件,並沒有統一的中心主題。
影片無疑打破了銀幕與觀眾的邊界:「請欣賞這些細節。」但問題在於,影片中有過多的細節,卻很難找到一條線索將這些細節都統一起來。
如果非要去解構影片的立意,恐怕這也是賈木許反電影傳統的有意為之。從這一點來考慮也是有跡可循的,畢竟其一如既往的散點式慢速影像,所塑造的標誌性風格就是這種自我反思式的疏離美學。
情節簡單,隱喻背後的意思也很容易點破,賈木許的作品一向不以晦澀的思考為賣點,反之是以一種詩人式敏銳的直覺為引導。這種直覺優先的創作,往往因為缺乏理性邏輯的自律而顯得飄忽不定。於是,當觀眾們刻意遵循傳統電影的創作路徑去理解賈木許時,便會發現這些問題。
現實與荒誕,文藝腔與喪屍片,這種二元對立的雙重視角,迫使著觀眾們不得不以破除概念化的慣性思維,去思考在這密集的抖包袱背後還隱含著什麼。
當喪屍們紛紛從地底爬回來,卻還嚷嚷著戒不掉現代社會的癮,即便做了喪屍都還得屈服於社會主流的盲從主義、消費主義和時下流行的自戀現象。這種自我意識的消亡,其實早在肉體消亡之前,靈魂就已經沒了。
最終,整部影片也如同其間角色般陷入了迷茫狀態,編到編不下去時,才以「擁有愛的人才能繼續活著」結束全片。或許,賈木許從頭到尾便是以一種遊戲姿態來面對觀眾,他並不會在乎那些看到結尾的觀眾從心底發出「你特麼耍我啊」的低吼。
耍你又怎樣呢?賈木許依然是那個賈木許。對於真正喜歡賈木許的影迷而言,即便導演調侃到自己身上,也會微笑著說,「您老開心就好」。
作者| 小飛俠;公號| 看電影看到死
編輯| 騎屋頂少年;轉載請註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