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美國獨立電影宗師」之稱的吉姆·賈木許在世界影壇上的的形象與他電影作品中的人物頗有幾分相似,都是一個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人,行為古怪卻也不無可愛。
賈木許的作品數量不算多,但每一部都稱得上精品。作為一個「作者」電影導演,其影片總是體現出強烈的個人風格賈木許的電影注重表達人與人的疏離、孤獨的現狀。影片通過塑造非常規的人物,並以拼盤式的瑣碎的情節結構打破常規的敘事策略,這使他的電影帶有一種濃厚的後現代主義味道,其極簡派的風格受人矚目。
他憑藉社會邊緣人物設置、高品位的配樂與布景、詩化內容與臺詞意境深受大批文青們熱捧。某種程度上,「賈木許」三個字就代表著美國邊緣化獨立電影的絕對標杆。
近幾年來,賈木許主動「擁抱」主流文化,以自我解構,戲謔幽默的方式出現在大眾面前。比如,2013年的影片《唯愛永生》,他將吸血鬼類型元素放入到文藝片裡,把吸血鬼們塑造成孤獨了千百年的文藝大咖。整部影片也很像文藝青年掉書袋。但同時,賈木許獨有的冷幽默又讓故事更像文藝版的《那個男人來自地球》。影片中,賈木許借角色之口,對西方文明做出了大量的解構和歪批,傳達出強烈的個人觀點。
在拍攝完神話與詩意共存的《帕特森》後,賈木許重新回歸「主流」,這次他又打上了喪屍片主意。《喪屍未逝》 (The Dead Don't Die)作為賈木許衝擊金棕櫚主競賽單元的新片,再次展現出他在影片風格的上的革新和突破。
你絕對沒有見過這樣的喪屍片,也沒有看到過如此幽默調侃的賈木許。作為一部以喪屍為題材的黑色喜劇,賈木許在影片中依然融入了極其濃烈的個人風格。散點式的慢節奏,反覆不斷的冷幽默,總是慢半拍的低情節架構,甚至帶有漫畫風格的調皮特效。
《喪屍未逝》就像是賈木許借電影之語完成的一次性惡作劇。如果按照賈木許之前影片的風格和類型來判斷,很容易把《喪屍未逝》想像成文藝片和喪屍片的嫁接體,但如此簡單粗暴的分類顯然低估了賈木許的審美偏好以及野心。
從故事上來看,影片講述地球因遭受環境汙染而發生了「移軸」現象,各種奇特的自然現象預示著危機的暗流湧動,動物發狂,植物亂長,埋葬在墳墓裡的死屍扒土而出,重回人間,禍亂天下。整個小鎮,頓時成為喪屍們「施暴」的樂園。
在影片裡,賈木許將反類型做到了極致。沒有首尾相連的主線故事,而是將眾多人物一一塞進故事中,除了小鎮上的幾位警察,大多數出現過的角色,都在影片第二幕就完成了功能性作用,領了「盒飯」。同以往那些注重戲劇性和刺激程度的喪屍片不同,《喪屍未逝》明顯在節奏和故事上緩慢太多,甚至會引起很多主流群體觀眾的不適。但狡黠的賈木許偏偏又在影片裡加入大量限制級的血腥鏡頭。其中有一幕三次反覆出現的「屍體」鏡頭就顯示出他對於影片的風格處理手法。
喪屍第一次侵害人類,第一幕中出現的餐廳營業員紛紛遭遇不測。她們的屍體無力且扭曲的躺在地上,三位小鎮警察先後進入餐廳一探究竟。在這一幕中,出現了臺詞的反覆,鏡頭的反覆,還有人物行為的反覆,這些刻意的反覆是影片類型特徵的最好體現。賈木許所塑造的標誌性風格,一種自我反思式的疏離美學就暗藏其中。
透過這一幕,我們就能撕裂喪屍片的外殼,探尋到其深藏其中的主題內核。很明顯,就像賈木許的《唯愛永生》一樣,表面擁抱了流行文化元素,但骨子裡依然是對主流文化的解構和質疑,甚至是嘲諷。影片一開始就將這個美國小鎮描繪得陰森恐怖,警察巡邏時,街道空空蕩蕩,了無人跡,而當喪屍從墳墓爬出,肆擾市民後,被喪屍吞噬的小鎮才變得熱鬧起來。
在賈木許眼中,小鎮無疑隱喻為美國社會,而居住其中的大眾和喪屍其實並不無區別。影片中那些看似星羅棋布的隱喻,其實有個統一的理念支撐著:當地獄滿了,死人就會跑到地面上;而當地面上都一塌糊塗時,活人也看著像行屍走肉。
影片裡,喪屍們紛紛從地底爬回人間,雖然有了食人的恐怖喜好,但口中依然嚷嚷著社交帳號、WIFI、咖啡,即使死過一次,也戒不掉現代社會的癮,即便變成喪屍也依然屈服於流行文化、消費主義和網絡化自戀。熟悉喪屍類型片的影迷一定知道,喪屍作為電影流行元素,是在羅梅羅的經典喪屍片《活死人之夜》之後才逐步奠定了江湖地位。
通過《活死人之夜》,《活死人黎明》,以及《喪屍出籠》,羅梅羅引領了喪屍電影的第一波浪潮,喪屍、殭屍、食人族,在諸多方面替換了經典的怪物種類與科幻生物,經由各種各樣的子類型滲透到電影實踐中,也滲透到各個時代的流行語境中。比如從「核危機」,到「傳染病恐懼」,再到如今對網絡社會和消費主義的暗諷。
喪屍片的核心主題往往與死亡和意識的消亡有關。羅梅羅通過其作品完整地建構了喪屍的轉化,以及消滅喪屍的方法論,還有一系列由此引發的道德問題。在《喪屍未逝》裡,賈木許通過角色設計,再次表達現了他對部分流行文化的態度,致敬了羅梅羅的喪屍片鼻祖地位,也借用了他建立的喪屍類型片法則。
比如,被喪屍撕咬後也會被同化;比如食肉嗜血的本質;還有喪屍依然會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去找過去認識的人。
對於過去生活的依戀,以及喪屍化前所懷有的仇恨和品質不會因為變成行動遲緩,看似智力低下的喪屍而發生改變。所以,在影片中,賈木許直接以此類型範式諷刺了大眾被各種主義洗腦後,變得遲鈍和愚蠢。比如對環保問題、川普主義、政治正確、Metoo、網絡社會、消費主義、種族主義等社會現象輪番進行了調侃。
例如,影片中史蒂夫·布西密飾演的種族主義者,總是戴著一頂「讓美國再次變白」的帽子,但在面對輿論壓力時,依然會口是心非地說自己不是種族主義者,而他卻第一個遭到喪屍黑人襲擊,最後也被象徵著群體輿論的喪屍群所殺害。
另外,賽琳娜·戈麥斯飾演的嬉皮士女孩象徵著外來者,卻在剛進入美國小鎮後就遭遇了喪屍屠殺。
影片中的人物設計明顯都帶有確定的功能性指涉,從年齡到性別,從膚色到意識形態。
而影片的結局,也表達了賈木許對於當前社會的看法,即被各種主義撕裂的大眾群體,正經歷著自我意識的消亡,失去了獨立思考能力的人,其實早在肉體消亡之前,靈魂就已經沒了,與喪屍並無區別。影片中看似兩位完全超脫的人,一個是離開社會,進入叢林的拾荒獵人,一個是被小鎮居民看作怪人的停屍房管理員。
他們一個與大自然打交道,一個乾脆與死人為伍,而且身份也並非地球人。由此看來,賈木許已經對現實社會完全失去了信心,躲在攝影機後面「笑而不語」,盡情嬉笑怒罵。
最後還值得一提的是,喜歡掉書袋的賈木許不光在影片中引經據典,互文各種流行文化,還大量引用自己的前作,複製《地球之夜》、《神秘列車》、《離魂異客》中的鏡頭、機位、橋段,以自嘲實現了解構。
比如讓角色直接打破第四面牆,在影片大談劇本和電影,甚至直接質疑賈木許為什麼只把完整劇本給了某一個角色看,還有角色直接把影片主題曲CD扔出了車窗,因為故事中多次反覆播放和提及一首主題曲,這讓觀眾和角色都聽到厭煩。
所以,《喪屍未逝》以反類型的方式,借用喪屍片的殼,諷刺了流行文化和盲從的社會。影片中所有的「不適」和「反差」都在刻意的放慢與反覆中得到了放大。賈木許把「放大鏡」交給了大眾,希望觀眾在影片中看到鏡子式的,社會中的自我。大概,也只有賈木許敢如此自傲,同時如此殘忍了吧。如此看來,有那麼一點喜劇感的《喪屍未逝》其實仍然是徹頭徹尾的恐怖片,讓人感到絕望和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