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雲中記》新書發布會
時間:2019年5月25日下午
地點:北京SKP RENDEZ-VOUS
嘉賓:阿 來 作家,小說《塵埃落定》《雲中記》作者
陳 曉 明 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專家學者
歐陽江河 著名詩人
邱 華 棟 作家
主持:季 亞 婭 北京十月出版社
這本書的背景
是「5·12」汶川大地震
主持人:阿來老師是中國作家中少有知識分子型寫作者,對世界本身有著無窮無盡的好奇心和可觀的信息吞吐量。他每一本書的寫作都建立在大量田野調查和文獻閱讀的基礎上,每本書無論信息還是思想含量都抵得過一本研究專著。
從這個意義上,陳曉明老師今天會非常興奮。陳老師是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也是著名的專家學者。在寫作方式上,他和阿來老師會構成一個有趣的對話。
歐陽江河老師,著名詩人,其詩歌寫作中涉及非常多的思想和文化內容。他和阿來老師都是古典音樂迷。阿來的《雲中記》前面部分是莫扎特的《安魂曲》相伴寫就的,歐陽江河老師今天上午在家就把《安魂曲》的6個版本都聽了一遍。
邱華棟老師,是作家中據我所知藏書最多、閱讀量最驚人、讀書也最快的一位。他之於文化的視野和眼光、他的敘事雄心,正是這一代寫作者能夠跟阿來老師構成對話和對應的地方。
阿來老師多年前的《塵埃落定》中有一個人物是土司,代表著西藏土地上有關世俗治理的部分。而新作《雲中記》中有一個人物是祭師,代表著精神層面發生在這塊土地上的思考。一個世俗社會,一個精神社會,跨度二十多年。如果說《塵埃落定》帶來的是發生在這塊土地上,現代化大勢當前不可阻擋的進程,那麼《雲中記》剛像是一個停頓,一次回望——祭師阿巴這麼一個經過科學啟蒙的現代人要回去。
想問一下您是怎麼思考這個人物形象的?
阿來:這本書的背景是「5·12」大地震。「5·12」地震發生的第二天我就去到地震災區,看到很多毀滅,很多死亡,當然更看到很多傷痛。
那個晚上沒地方住,我就睡在自己的吉普車上,滿天星光。背後那個小河谷裡挖掘機在開動,每臺挖掘機挖一個50米長、兩米深的坑。白天已經忙了一天,晚上很疲倦,但睡不著。看滿天星星,偶爾會聽到遇難者家屬的哭聲。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當這麼多生命消失,為什麼我們這個文化哺育的人,面對之只有哭泣,只有悲痛?
如果不是有巨大的同情我不會在現場,只是我突然想到,很多時候我們觀察別的文化當中的人,他們對於生命、對於死亡,不管現實生活當中,還是在他們的文學藝術作品當中,好像他們更能在苦難悲傷當中發現另外一種東西——生命最高貴的那些東西。他們對悲傷之外東西的了解,更能幫助他們完成靈魂跟心靈的洗禮。
而除了哭聲,我們沒有辦法對死亡完成一個儀式性的表達。比如我們不能唱一首歌,因為當此時刻我們所有知道的漢語歌聲,都似乎會對死亡形成褻瀆。我實在睡不著,就翻出來莫扎特的《安魂曲》,我感覺在那個時刻放出這樣的樂音,應該不會對那些正被大片掩埋的遺骸構成褻瀆。而且,當樂聲起來,那悲憫的樂音沉鬱上升,突然覺得它有個接近星光的光亮,感覺那些生命正在升華。
這是我第一天在現場夜半的感覺,那個時刻沒有對死亡的恐懼。第二天一早上大家吃點東西,就又投入廢墟的工作中去的時候,感受又是另一種。那夜的感觸就這樣一閃而過。
進入《雲中記》
要以對話和凝視的方式
阿來:中國從古至今有關悼亡的文字,面對巨大災難的,好像一直鮮有,更別說具備莫扎特《安魂曲》那種力量的。要寫中國的災難文學,尤其汶川「5·12」地震這種當量的,我覺得很難,用傳統我們已經習慣的方式可能很難下筆。
而如果我們不能參透眾多死亡及其親人的血淚,給予我們這些活著的人的靈魂洗禮、心靈淨化,如果他們的死沒有啟迪我們對於生命意義、價值的認知,那他們可能就是白死了。如果我們有所領悟,我們的領悟可以使他們的死亡發生意義。
所以我當時有個想法,有一天我會不會有這樣的能力,來做這樣一次表達?區別於慣常我們看到中國人面對死亡時的重複式的反應——馬上躺在地下,不活了,活不下去了,哭天搶地「老天爺呀」……我們能不能有一些更莊重、更具尊嚴的,對生命本質有更深入認知跟領會的表達?
我等了十年,直到去年的5月12日。每年成都「5·12」下午兩點全城會拉響警報。那天我正在家裡寫另外一部小說,突然覺得十年過去,當年我在地震災區經歷的事情、看到的情景,以及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思考的,關於生命、關於死亡,尤其經歷巨大災難後作為倖存者的我們,在自己生命的建構中,經過這樣的洗禮又得到什麼……一切水到渠成。我把正在寫作的電腦文件關掉,重開一個文件,就是《雲中記》。
邱華棟:我最早見到阿來是2000年前後,那時候中國文學界流行一個事兒叫「行走文學」,就是作家要走出書齋,走向大地。一波作家就走黃河了,像李敬澤、張石山,採了很多山西黃河兩岸的謠曲,很棒;另一波作家走新疆,我在新疆出生長大的,我就藉機回了次老家;還有一波作家走西藏,阿來就走了西藏,然後寫了一本書叫《大地的階梯》。我們從北京望向西南,藏地不就是一個大地的階梯嗎?阿來有巨大的行動能力,走在大地上寫了這樣一本書。
阿來作為一個當代作家為什麼傑出?首先,他是個詩人。阿來的第一本詩集叫《梭磨河》,離現在可能有30年了。一個好的作家一定是詩性的,永遠都有激情,而且我們知道詩歌是語言中的黃金,詩的語言精確、精微、精妙,那種一劍封喉的文字感覺,阿來保持得極好。
同時,阿來還是一個散文家,除了《大地的階梯》,他作為一個博物學家還寫了《成都物候記》。早年他還編過《科幻世界》,出版輯錄過兩本他在《科幻世界》當總編時寫下的卷首語。我特別喜歡那兩本書,每天只肯讀三篇,因為好書特別怕讀完。
剛才主持人說他是個「球面體」,我覺得他還是一個「四面佛」,詩歌、散文,更不用提小說。我在《人民文學》當了很多年副主編,責編過他幾部非常好的中篇小說,其中一部《三隻蟲草》,我覺得是近十年來中國作家能夠寫出的最好的中篇小說。前兩年我們一直在推動非虛構寫作,阿來兄寫了《瞻對:一個兩百年康巴傳奇》,把康巴地區的藏地歷史理得非常清楚。他的長篇小說成績更是驕人,《塵埃落定》《格薩爾王》,還有《空山》。
拿到《雲中記》我特別感慨。「5·12」地震發生的2008年,我有好多詩人朋友直奔災區,有的直接現場就發現金給災民,還有的很快就寫出一本本詩集。我坦率講,有些作品不宜寫得太快,也不宜寫得太早。尤其文學作品,它是要跟時間抗衡的東西,要面對千百年。我們宜以對話和凝視的方式進入《雲中記》,才會重新回到2008年的那一時刻,大地在顫抖,最終我們會聽到自己內心的聲音。從結構、敘事上,從本身巨大的題材意義上講,《雲中記》都可以說是當代作家能夠拿出的最傑出的作品。
從《塵埃落定》到《雲中記》
阿來的靈知寫作到達新的境界
陳曉明:今天這個場合不適合討論文學史,談點感想。這本書最讓我感動的是,阿來老師的「靈知」寫作又上了一個臺階,達到了一個更新的境界。
阿來老師在中國作家中是非常獨特的一位,他有宗教背景,有文化背景,有民族背景。歷經20世紀歷史的洗禮,作家被裹挾其中,能以他們個人的天分保持一份獨立,已經非常非常了不起。而阿來更有他得天獨厚的地方,就是他地域、民族、宗教的獨特背景。
所以,他一出手就不凡,《塵埃落定》。他後來的《機村史詩》其實是非常好的作品,但是因為《塵埃落定》名氣太大,大家太喜歡那個文體,所以某種程度上被忽視了。《機村史詩》呈現出的是他的另一面,再到《雲中記》,我認為構成了他的「三部曲」。三者並非是內容上,而是精神上的關係。
《雲中記》令我驚異的是,它的寫實和靈知能結合得這麼自然。這兩種差異非常大的事物能結合在一起,其實是非常難的,不管是故事的連接,氛圍的接續,還是那種感覺的變化。但是在阿來那裡完全是大化天成,如入無人之境。
正如阿來面對死亡的思考,為什麼別的民族的死亡經驗是那樣的,而我們就只是習慣於哭泣?西方的葬禮我們看到都會有人致詞,而在我們這裡,是所有人都不說話了,都用一種普遍性的嚎啕大哭的經驗來把一切隔絕,關閉自己與靈魂、與死亡事實的關係。這是一個非常值得探究的事情。我們的死亡經驗是親友們被召集起來,通過在死者面前的集體哀悼,完成一個血緣共同體的重新建構。而在這一過程中,個人面對死亡這種經驗的思考、態度,對生命和死者的再認識,靈魂的洗禮,我們沒有。
《雲中記》其實是通過阿巴這麼一個孤獨的靈魂,這麼一個所謂「文化傳承人」,一個苯教祭司的獨特身份,來感知死亡經驗。它沒有被寫得非常幽暗。
阿來這個作家是能把一切寫得非常明朗的。《塵埃落定》是關於一個部落最後一個土司的故事,從出生開始,直到死亡終結,始終那麼明朗。《雲中記》寫的是一個村莊的消失,前面鋪墊了那麼多死亡和死魂靈,他仍然能寫得那麼明朗。這是怎麼辦到的?不知道是不是和《安魂曲》有關。
阿來在靈知的意義上看到的是一個世界的通透,不是世界的幽暗。所以,阿巴這麼一個祭師的形象,寫得那麼樸實、真實、自然,和我們那麼親近。沒有神秘,沒有不可知,沒有巫術,他說到祭祀的工具,都像說耕地的農具一樣。對於苯教徒、對於藏民族來說,宗教經驗是生活本身,有它的日常性、生活性、直接性和親切性。對靈魂、生命、死者的這種哀悼本身,因為是和自然一體的,所以一切顯得自然,一切還歸了自然。所以,不是生命和死亡的關係,而是生命和自然的關係。
大家不要僅僅把《雲中記》看成是寫地震的。寫地震當然是一個偉大的行為,但是這部作品思考的是一個更大的東西。地震對於它來說只是裡面的一個環節,一個需要去記憶和尊重的東西。
我的幸運在於遇到了文學
未被變成對這世界充滿仇恨的人
阿來:為什麼要明朗一點?因為我自己是生於上世紀60年代,「文革」期間長大的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很窮困。魯迅先生在《吶喊》自序裡有這麼一句話:「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麼,我以為在這途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我自己的成長過程足以把我變成一個對這個世界充滿仇恨的人,但我幸運在於我遇到了文學。
我記得年輕時代開始閱讀那些文學的時候,是這些文學人性、人道的光芒、審美的光芒,把我從那種幽暗的,甚至有點野蠻的階級鬥爭的社會氛圍中拯救出來。尤其是當我們從西方文學當中,特別是「文藝復興」以來批判現實主義為主流的文學當中,獲得我們最初關於人生的價值觀時,這裡面有充滿了寬恕、原諒這樣的主題。如果說今天我還殘留了一點類似於宗教的信仰的話,這個信仰是從文學來的。
我特別喜歡美國一個批評家叫布盧姆,他在他的《小說跟小說家》這本書的前言中,對什麼是好的小說有非常精彩的論述。他說其實就三點:第一,審美的光芒;第二,認知的力量;第三,這兩者合起來成智,智慧。
審美的光芒,就是小說形式、語言本身。今天我們可能過於被故事和人物所牽引,有點忽視小說形式層面的東西。但是我們使用了文學這個工具,它最基礎的工具——字、詞、句,就變得非常重要,這些連綴起來就變成小說。我在小說創作當中首要一點,就絕不會放棄對此追求。
認知的力量,認知要有力量首先對我們自己、對這個社會要有認知。認知產生力量,如果不在文學中尋找寬恕、理解、溝通的力量,我覺得我可能在寫作當中會把自己毀掉。而且我覺得19世紀批判現實主義潮流之後,如果要對20世紀以來的近現代文學進行反思,可能我們講冷漠、講孤獨、講荒謬太多了一點。
如果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回到「文藝復興」,如果語言方面我們回到《詩經》、唐詩、宋詞,這種力量肯定是在的。我相信這樣兩個東西結合起來,會得到一個關於社會、關於世界,當然更重要的是關於我們自己生命的新的智慧。
歐陽江河:阿來老師在小說一開頭的獻辭中提到:「向莫扎特致敬!寫作這本書時,我心中總迴響著《安魂曲》莊重而悲憫的吟唱。」
稍微有點音樂常識的都知道,世界音樂史上最重要的四部《安魂曲》中,莫扎特的《安魂曲》排位第一。它也是我個人最喜歡的《安魂曲》。它的創作背景是1791年莫扎特臨死之前,偕夫人一起去布拉格,計劃第二天去看他的歌劇。結果頭一天晚上半夜時分,有一個穿黑衣的人來訪。他是受一位伯爵的委託前來,伯爵的夫人死於這一年的2月,伯爵想在第二年2月1日到來之前,委約一位作曲家寫一部《安魂曲》,獻給他的夫人。
8月從布拉格回來以後,這件事一直在莫扎特的心頭縈繞。因為委託人預付了一半的酬金,酬金給得很高。莫扎特在布拉格期間就把這個錢花掉了,那是他一生中過得最富有的日子。他8月之後開始動筆,一直到那一年的12月5日離世,期間屢遭催稿。莫扎特有一個預感,覺得有神或者魔鬼在索他的命。所以,寫這部《安魂曲》時他已有告別人世、留下音樂遺囑之意。他沒能把這個作品寫完,前8節完成之後他就死掉了。死前他交代該怎麼寫,他的學生和其他人續完了這個作品。
我是帶著這樣一個對音樂史的了解,在阿來篇首獻辭的提醒下,進入這部小說的閱讀的。莫扎特《安魂曲》我一共有11個版本,最長的是66分鐘,最短的51分鐘。其中最有意思的是1941年12月5日,莫扎特逝世150周年,也是這個作品創作完成150周年之際,在羅馬大教堂演奏的版本。我聽這個版本的時候特別感慨萬千。這樣一個作品,莫扎特認為他是寫給自己的。
《雲中記》中,阿巴去安撫那些死後的魂靈。他去尋找它們的過程,其實是一個自我尋找,他想尋找死後的他。這一伏筆跟《安魂曲》有一個對位關係,它化成了小說敘事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元素。
把個人經歷中那些痛苦經驗
跟人類普遍的命運聯結在一起
提問:從這本書裡您希望我們得到什麼?像沈從文一樣往回看,覺得鄉村比現在更好,鄉村的什麼東西都是美好的,還是希望我們從一個進化論的角度,思考明天怎麼辦?
阿來:我希望我們對世界的理解都不是單向度的。不是要麼就說回去好,要麼就說前進。我覺得往前走一段,回頭看一看,再往前走一段,兼顧。甚至有時得空了左邊也看看,右邊也看看。那樣我覺得我們可能就走得穩妥一些。
提問:您覺得《雲中記》對最大多數讀者的最大啟迪是什麼?
阿來:在死亡之前不要介意自己當過多高的領導,寫過什麼東西,而是期待我這個生命能再多創造一點。既然生命這麼短暫,我們得到的東西都會跟生命一起消失,那倒不如從眼下這一分鐘開始,創造一點對得起這幾十年生命如花火綻放的那樣時刻的東西。
提問:請問阿來老師怎麼理解親人的死亡和災難性的國人的死亡,它們的不同?
阿來:中國人自己有一個倫理譜系,跟我生命會發生關聯的人圈閉在一個很小的範圍。而藝術也好,甚至跟藝術在某種程度上非常接近的宗教也好,我相信他們是另外一種——把所有生命的死亡,尤其是我們認為不相關的這些人的死亡,也當成我們本身的生命經驗來面對。
我們之所以喜歡音樂,就是因為音樂好像很簡單就能直接突破我們的那些表徵,用一種單純的聲音組合來讓我們得到共鳴。不然的話,莫扎特的《安魂曲》就不能成立了,他只能安自己的魂。為什麼他的作品除了安自己還能安別人的魂呢?
我們的音樂,包括我們其他的很多東西,跟我們龐大的現實不能對應。今天中國的音樂經驗過於關注那種小情小趣。我記得有一次去西藏,他們一路上放幾個流行歌星的作品,兩個鐘頭以後我真想吐了。我都要下車走了,我說我堅決不能忍受。跟那種雄渾的自然山川沒有任何關聯,假裝在唱西藏。
我塞了一張《阿巴拉齊亞之春》進播放器,是描寫美國西部的一個交響組曲。定音鼓一敲,小號一出來,樂隊一起來,描繪的東西跟雄渾的自然山川極度吻合。後來我就問他們「明天聽我這個還是聽你們那個?」他們說聽我這個,他們那個回到酒吧再聽。
前些年討論知識分子,薩義德有過一本書,認為能夠把個人或者少數人經歷當中那些痛苦、經驗跟人類普遍的命運聯結在一起,這樣的人就是公共知識分子。今天我們的文學、藝術作品要想獲得真正的公共性(不是流行的商家的那種公共性),那也必須具備這種。
我敢說《塵埃落定》在這方面還是做得比較好的。要不是我自己寫的,我想說「偉大」這個詞。
歐陽江河:你自己寫的也可以說。
整理/雨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