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讀阿來長篇小說《雲中記》:迴旋的洪流

2020-12-24 中工網

來源:文匯報

南帆

阿來的長篇小說《雲中記》自問世以來,持續升溫,不斷引發圈內外的關注。在當代長篇小說題材中,懸念與奇幻,諜戰與科幻成為多數人的期待,而《雲中記》翩然而至,以浩大的抒情,吟詠出一曲悠長、渾樸而醇厚的輓歌,標示著阿來長篇小說創作的新高度,也是當代長篇小說中抒情類作品的新高度。本版約請評論家南帆專文評述。

——編者

按照阿來的說法,《雲中記》的寫作如同一個埋伏多時的奇兵驟然降臨,不由分說地擠走了書桌的另一個探險家的故事。《雲中記》強烈的抒情氣質仿佛證實了這種按捺不住的迫切,阿來身上浮現出一個行吟詩人的形象。這並非隱喻:阿來的第一個文學身份即是詩人。

《雲中記》 阿來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相對於接近30萬字的篇幅,《雲中記》講述了一個單純的故事:突如其來的汶川大地震不僅奪走雲中村的近百條生命,而且迫使整個村莊遷移。地震改變了地質結構,半山腰的雲中村成為懸掛在陡峭江岸上的一個滑坡地帶,遲早要落入滔滔江流。然而,如同聽到某種不可抗逆的召喚,那個叫作阿巴的祭師固執地返回雲中村,獨自居住於廢墟之間,祭拜山神,安撫亡靈,耐心地等待天崩地裂的那一刻與雲中村一起消失。沒有巨大的懸念,沒有奇蹟,椎心泣血的悲哀正在淡隱,激烈的戲劇性波瀾一晃而過,但是,故事的內在壓力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

抒情成分的持續積聚造就了內在壓力,單純的故事愈來愈飽滿。《雲中記》的第一句是情節的閘門緩緩開啟: 「阿巴一個人在山道上攀爬。」汗水淋漓的馬匹與祭師的孤獨之旅。然而,回憶的驟然湧現迅速淹沒了後續的情節:白花的忍冬灌木叢、瀕死的老柏樹和牲口的濃烈味道,震顫的大地和遙不可及的雪峰。於是,從容地講述膨脹起來,抒情的特殊音調開始侵入,另一種節奏悠然顯現。《雲中記》之中的抒情節奏縈繞不去,如泣如訴。沒有這種節奏的帶動,幾乎無法深入這一部小說。

《雲中記》是不是把這個單純的故事拆開,講述了好幾遍?人們很快察覺,許多片斷反覆出現在文本之中,兩遍、三遍甚至四遍;一些情節仿佛包含神秘的呼應:阿巴父親在一次爆破事故之中跌落江中,屍骨無存,阿巴的最終歸宿也是葬身江底,無影無蹤;雲中村的水電站預演了一次小型的滑坡,偌大的雲中村終於在另一次滑坡之中一瀉而空,不復存在;雲中村大限到來之前,阿巴甚至也預演了一次自己的葬禮——擔任鄉長的外甥扮演送葬的祭師。反覆和呼應並非情節的補敘,而是復沓。這是詩的修辭術,是古老的「聲依永,律和聲」和「賦、比、興」。相似的韻腳、相似的節奏與相似的意象重複吟唱,如歌的行板,憂傷、悲苦和思念在不斷的迴蕩之中愈來愈強烈,終於成為迴旋的洪流。通常的懸念藉助未知製造謎團,讓人慾罷不能;復沓與重複吟唱是已知:已知死者不能復生,已知雲中村的廢墟空無一人,已知這個滑坡終將落入江流,阿巴終將一去不返,然而,人們身陷復沓的旋律而無法自拔。《雲中記》是一曲悠長的輓歌,渾樸而醇厚。

對於當代的長篇小說而言,抒情氣質漸行漸遠。懸念與奇幻是多數人的期待。身陷庸常而瑣碎的日常生活,武俠的除暴安良,總裁的霸道戀情或者眼花繚亂的宮鬥爭寵不啻於令人快慰的傳奇。一些作家擅長捕捉富於質感的日常細節或者微妙的內心波紋,繼而在針尖一般的地盤展開絲絲入扣的勾心鬥角。城市是一個有限的容器,那些穿梭於街道與大樓之間的人們不得不精打細算地規劃他們的生存策略,抒情通常被深謀遠慮的盤算視為過時的多餘之物;如果錙銖必較無法滿足宏大而開闊的志趣,那麼,「燒腦」的諜戰或者科幻可以消耗富餘的心智。還有許多人忙忙碌碌,沒有心情與厚厚的一冊文字周旋,這時,抖音或者快手有助於及時補充視覺食糧。總之,一個世俗氣氛如此強大的文化季節,《雲中記》翩然而至,並且帶來了久違的抒情氣質。

雲中村並非遭受遺忘的世外桃源,科學、技術、機械、時尚文化始終在按部就班地覆蓋這個角落。雲中村隱藏了兩套此起彼伏的代碼體系:現代性代碼與傳統代碼。水電站來了,電來了,拖拉機來了,摩託車來了,形形色色的科學術語來了,手機以及信號發射塔也來了。雲中村同時納入規定的行政體制管轄,鄉長仁欽是雲中村的子弟,完善的教育機構是他脫穎而出的重要條件。如同許多偏遠的村落,現代性代碼愈來愈密集的同時,傳統代碼逐漸瓦解、凋零、遭受遺棄,種種古老的風俗、傳說或者來自深山老林的動物消失了。傳說之中的矮腳人和攀到花楸樹上吃漿果的熊消失了,森林之中的鹿消失了,鬼魂消失了,廟宇、喇嘛和祭師消失了,甚至每個人身上雲中村獨有的氣味也消失了。文明意象一天比一天繁複,自然、傳統以及眾多神祇逐漸退隱,這是一個村莊的正常演變——如果不是地震意外地打斷了這種演變。

猝不及防——雲中村幾乎無法接受這種意外。山神拋棄他們了嗎?山神不想再要抱在懷裡的這一塊土地了嗎?然而,正如《雲中記》的題詞所言:「大地震動,只是構造地理,並非與人為敵;大地震動,人民蒙難,因為除了依止於大地,人無處可去。」地震是天地之間自然秩序的組成部分,一個不得不承受的事實。傷心地流了一陣淚水之後,雲中村接受了那些地質學家的結論,搬遷到平原上遙遠的另一個村莊。阿巴寬容地解釋說,大地上壓了那麼多東西,也得有機會伸一伸腿。崩塌的山並未消失,而是成為另一種樣子。儘管如此,巨大的變故同時喚醒了阿巴:他重新意識到一個遼闊的世界,這個世界不僅包括社會,而且包括傳說中的山神和鬼魂。阿巴的家族祖祖輩輩擔任雲中村的祭師,祭拜山神與安撫鬼魂是祭師無可推卸的使命。阿巴倔強地與擔任鄉長的外甥反覆爭辯:鄉長管的是活著的鄉親,祭師負責的是死人的世界。他將自己劃歸於傳統、自然與神祇統轄的陣營。祭師與科學技術格格不入。擔任爆破手的時候,阿巴的父親死於炸藥;擔任掌管雲中村的電工時,阿巴和水電站一起摔到江裡。祭師從屬另一種文化。阿巴的漫長失憶猶如穿過漫長的精神隧道,擺脫失憶是回歸家族,領取世代承傳的祭師身份。

阿巴牽上兩匹馬回到雲中村的廢墟,主持生者與死者的對話。他的心目中,再也沒有比這種對話更為莊嚴的主題了。祭拜山神,撫慰每一家的逝者遺留在村莊裡的魂魄,獨自一人,然而一絲不苟。阿巴的抒情不是流行的「小清新」,不是滾滾紅塵之中的思念或者失戀,而是生者對於逝者的不盡緬懷。這種緬懷由於固定的儀式而綿延長存。這是浩大的抒情。這種視野之中,世俗的恩怨以及種種機巧盤算無足輕重。除了固執地維持祭師的權力,阿巴開始寬宥地對待周圍的一切。吝嗇,貪財,小虛榮,自以為是的官僚習氣,好勇鬥狠的暴力,這些缺陷無非人類軀體的小小疤痕。穿越生與死的界限,返璞歸真,還有什麼俗念不可拋棄?如果雲中村註定要消失,阿巴願意隨之而去。他沒有犧牲的神聖之感,而是理所當然地重返大地。

《雲中記》存在的真正懸念是阿巴的內心疑惑:究竟有沒有鬼魂?無論如何,阿巴並未在雲中村的廢墟與任何鬼魂相遇。奇蹟並未出現,沒有魔幻之域的證明。祭拜是向另一個世界發出呼喚,但是,阿巴沒有聽到回音。自始至終,此岸的一切清晰如常。這甚至讓他感到隱隱的失望。阿來存在相似的失望嗎?阿來曾經表示,現代主義與後現代的解構、反諷、荒誕已經放逐了神性。《雲中記》力圖恢復崇高與偉大,但是,阿來並未寄望於宗教觀念,而是塑造了雲中村一個一意孤行的祭師。這個人物讓人覺得,相信神祇之後的所作所為比神祇是否真正存在更重要。

(作者為知名文藝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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