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李紈發表了一篇長篇大論,「什麼鑰匙?要緊梯己東西怕人偷了,卻帶在身上。我怕成日家和人說笑,有個唐僧取經,就有個白馬馱他;有個劉智遠打天下,就有個瓜精來送盔甲;有個鳳丫頭,就有個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總鑰匙,還要這鑰匙做什麼?」看似嬉鬧放縱,其實李紈的心裡是酸的,顧影自憐裡有著欲望的火,和不甘心的怨。也是這個細節,讓我發現,李紈的形象立體了,生動了。她不再是一抹淡淡的影子,不再是素衣素裙,心如止水的一個寡婦;她年輕,像大觀園裡其他少女一樣,有熾烈的欲望,她不僅有情感的欲望,渴望著身體的溫度,她還有權力的欲望。她對平兒和鳳姐的關注,其實是對自己失去的那種人生的極度不甘心,她嫉妒,她嫉妒王熙鳳不僅有丈夫的寵愛,還有平兒這樣得力的臂膀,有一呼百應的權威,這一切,如果自己的丈夫賈珠還活著,本該是自己的。螃蟹宴上借著酒勁,李紈在平兒的身上亂摸,她摸的是青春鮮活的身體,也是象徵著權力的鑰匙。這一摸暴露了她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欲望和悲傷,如今讀來竟讓我大慟。我慟的是,我們曾經都誤會了,以為李紈這樣的大家閨秀,嫁了門當戶對的豪門公子,丈夫死了,也只好認命,克己復禮,不該有什麼非分之想。她的生活沒有色彩,沒有光亮,但衣食無憂,還有幼子膝下承歡,她還有什麼不滿足?以前讀《紅樓夢》,我從來沒有關注過李紈,好像她天生就該是陪襯,是背景,是一個沒有喜怒哀樂,沒有靈魂的人物。螃蟹宴上的失控,讓我看到一個壓抑至極,悲傷至極的生命的吶喊。有欲望,有悲喜,有溫度,才活得像個人啊。李紈的悲劇,是時代和個體雙重的,源於她和她的家庭,對封建禮教和男權制度的絕對認同。李紈的父親,是高官,恪守「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價值觀,她從小就受到良好的閨閣教育,讀的是女德,學的是女紅,培養的目標是貴族賢良淑德的妻子。她像是一件物品,精緻華貴,唯獨不允許有思想,有感情,有心。男權社會,女人的全部幸福是要依附於男人的。在賈珠活著的時候,李紈可以說是人生贏家了,她出身高貴,嫁入豪門,有上進的丈夫,乖巧的兒子,穿金戴銀呼朋引伴,濃墨重彩的人生本該是她的,可這一切隨著丈夫的離世灰飛煙滅。於是故事的開頭,她就被邊緣化,過著「槁木死灰」的生活。
她不甘,她嫉妒,她恨,於是她把所有的安全感和意義,都建立在了攢錢和培養兒子身上。不甘心,才是最痛的。她不想認命,卻毫無辦法。就像《金鎖記》裡的曹七巧,一生戴著黃金的枷鎖,這枷鎖劈死了幾個人,也要了自己半條命。李紈在賈府的生活,像一具行屍走肉了。除了每個月拿到雙倍的工資,沒有人真的愛她在意她,所以她也不愛他們,不在乎他們。因為不甘,她還會貪戀一點權力幻覺,一點點體溫的暖。可是連那一點幻覺和暖也是可疑的,尷尬的,「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 END —
李娜,一個瘋狂又理性的水瓶座少女。愛美愛文藝,也非常獨特非常清醒。已出版《你走的彎路,每一步都算數》,公眾號:與爾同消萬古愁(shovidn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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