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敦邦繪紅樓夢插圖中,按高鶚的續寫
將賈蘭中榜、賈家「延世澤」復興作為結局
《紅樓夢》第五回
「遊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
中有《金陵十二釵》冊子,
記錄了書中十二位主要女子的命運判詞
圖為民國時人所繪《十二釵正冊·李紈》
【清】費丹旭工筆畫·李紈讀書
要真正了解李紈,首先得從李紈的身世了解起。李紈是榮國府家政老爺長子賈珠的妻子,因為賈珠早逝,李紈便年輕守寡,膝下有一個幼子賈蘭,這是李紈在賈家的身份——一位孀妻,一位長嫂,一位母親。要想知道李紈來到賈家之前的身份,還得有一個賈府之外的人來說起。於是林黛玉進賈府、一一拜見賈府的諸位親人的時候,便順帶道出了李紈的出身: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監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至李守中繼承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時,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罷了,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李紈是書香門第出身的小姐,家族中男女老幼都誦讀詩書,可以說是家學淵源。李紈的父親對她的期待是以品德為要務、不以才情為主,因此除了普通的讀書識字、學習列女傳這些書籍之外,就教她針線家務這些事務,令她做一個端莊得體、性格和順的女孩子。不過讀者可千萬別被「使他認得幾個字」這種說法給欺騙了:當林黛玉進賈府的時候,賈母老太太提起家裡探春、迎春、惜春三位小姐,說的是「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而當寶玉問黛玉是否讀過書的時候,已經讀過《四書》的黛玉卻自謙說:「不曾讀,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李紈的父親是國子監祭酒,這個官職是國家最高教育機構的主管和考官,韓愈就曾經出任過國子監祭酒。因此在李紈父親眼中「只認得幾個字」的教育方法,和我們現代讀者字面理解「只認得幾個字」的情況,很大可能是有天壤之別的。李紈真實的文化水平如何呢?在《紅樓夢》這些鍾天地之靈氣、出口成章的姑娘們之中,可以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她作為一個寡嫂,除了教導兒子賈蘭讀書之外,在姊妹中也主要承擔教習的責任,書中有兩處可以明證:一則是林黛玉初進賈府,王夫人讓她以後同眾姊妹們「一處念書認字學針線」,這些姐妹年齡差不多,只有李紈是長嫂如母,是帶著她們讀書認字學針線的;另一處則是後來到了大觀園裡起詩社的時候,王熙鳳和李紈的笑談:「把姑娘們原交給你帶著念書學規矩針線的,他們不好,你要勸。」可見李紈在賈府的諸姊妹中是可以做啟蒙念書的老師的。除了才學之外,另一個容易引起讀者誤讀的,是下面這段對李紈的描述:「這李紈雖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唯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在現代人看來「槁木死灰」、「無見無聞」這些詞都是貶義詞,說的是這個人一點生機活力都沒有,甚至有點冷漠無情、自私刻薄的意思。但事實上在當時的社會文化下,「槁木死灰」的說法根本不是貶義,甚至有褒義的成分。唐代孟郊的《列女操》中就有「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的句子,「古井無波」、「槁木死灰」這樣的詞用來形容孀居的女子,是褒義多於貶義的。不信?且看脂硯齋在「槁木死灰」後面的批註是:【此時處此境,最能越理生事,彼竟不然,實罕見者。】經過這一批註,是不是看出作者實際上是在讚許李紈不會「越理生事」,是一為書中罕見的賢德女子?李紈在人員蕪雜的大家族中,情感倫理上都能做到「槁木死灰」,並不是說這個人缺乏情感、甚至有點冷漠。在書中李紈雖然不是重要人物,因此戲份不多,但她的哭笑真情,卻無不令人感同身受。李紈的身份是與尤氏、鳳姐平輩的,屬於上有王夫人、邢夫人這些老一輩的主母,下有寶玉黛玉這些小孩子,她作為長嫂,平時的行為舉止自然要注意端莊得體。但在李紈端莊得體的舉止下面,始終湧動著她無法言說的悲涼和孤寂,更可憐的是,她的悲涼是無法訴說的:寶玉黛玉這一輩的小孩子們還不能懂得,上一輩的主母自然也難以體諒:有一次大觀園裡吃螃蟹,李紈、平兒、寶釵、湘雲一桌子吃螃蟹喝酒,李紈稱讚起平兒是鳳姐的得力助手,又回想起賈珠來,自己傷心了一會兒:李紈道:「你倒是有造化的。鳳丫頭也是有造化的。想當初你珠大爺在日,何曾也沒兩個人。你們看我還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見他兩個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爺一沒了,趁年輕我都打發了。若有一個守得住,我倒有個膀臂。」說著滴下淚來。眾人都道:「又何必傷心,不如散了倒好。」李紈的悲傷,其他年輕的姐妹們不但不能感同身受,就算是心裡同情,但當時未出閣的姑娘們也不好提這些夫妻之事,因此只能非常流於形式地勸勸「何必傷心、不如散了」這種官話。整部「悲金悼玉」的《紅樓夢》中,只有在王夫人哭賈珠的時候,李紈才終於能借著機會光明正大、痛痛快快地為自己哭了一場:(王夫人)忽又想起賈珠來,便叫著賈珠哭道:「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此時裡面的人聞得王夫人出來,那李宮裁王熙鳳與迎春姊妹早已出來了。王夫人哭著賈珠的名字,別人還可,惟有宮裁禁不住也放聲哭了。李紈不思念賈珠嗎?她與賈珠年少夫妻,十分恩愛,又有一個懂事聰明的孩子。但她的思念是無法言說的,除非王夫人提起賈珠,平時李紈甚至不能隨便提起她思念的丈夫,免得引起老太太、太太傷心。長日漫漫,她的思念便只能寄托在教養賈蘭、做些針線的瑣事上面了。然而李紈的身份也並不僅僅是一位孀妻,她同樣也是一個不過二十歲的年輕女子,又頗有些才情。因此當諸位姐妹都奉元妃的懿旨搬進大觀園之後,在這個與外界凡俗世界相隔絕的「清淨女兒世界」中,李紈平日被迫壓抑的生命力又開始逐漸展現出原有的光芒。李紈在大觀園中出場的一件重要事情,就是參與海棠詩社的創立。建詩社是探春下帖子邀姐妹們和寶玉一起來的,這帖子也送到了李紈那裡,可見李紈素日與這些姐妹們一起讀書寫字,彼此都有文墨來往。像王熙鳳這樣真的不識字、不會作詩的女孩子,探春也不會下帖子去請她入詩社——那可不是令雙方都下不了臺。李紈應邀前來,一進探春的院子就稱讚她:「雅的緊!」她聽到探春想起詩社,興致很高,說自己春天的時候就有這個意思,只不過覺得自己寫詩並不在行,興師動眾地弄個詩社似乎不合適,念頭一閃也就忘了。這一次探春起意要立一個詩社,平時從不出頭攬事的李紈顯得非常活躍,首先自告奮勇地說:「要起詩社,我自薦我掌壇。」詩社掌壇不是小事,一應安排日期、下帖請人、準備地方桌椅、備具酒席花果、乃至品評抄錄詩詞,都是掌壇的事情。湘雲一時興起說要起一社做東,晚間被寶釵拉著細細算帳,才意識到這個做東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不僅要花時間精力,就是財物上也要破費甚多。李紈主動去攬這個既費心力又沒有直接好處的執事,一則是興趣使然,二則也可見她並不是一個對眾姊妹不問不顧的薄情人。自薦掌壇之後,李紈又雅興很高地呼應了黛玉「起個別號」的想法,自稱「稻香老農」,並且貼心地幫迎春、惜春兩位不善做詩詞的姑娘告假,說不要限定她們作詩,而是幫著李紈打理閒雜事務:「一位出題限韻,一位謄錄監場」。正如寶玉說的那樣:「稻香老農雖不善作卻善看」,李紈平時和眾姐妹一起讀書,自然知道有黛玉、寶釵詩才在上,其他人都遠遠不及;探春、寶玉還能寫出幾首不壞的詩詞,但迎春、惜春如果跟他們比起來,肯定是要次次墊底,不僅面子上不好看,心情自然也不會好。李紈的安排,可以說是非常貼心了。李紈這位詩社的掌壇,做的是非常盡心盡責。詩社掌壇的責任首先是評詩,李紈雖然作詩天賦比不上薛、林二人,但評詩卻是十分公道。譬如詠白海棠的時候,雖然寶玉首推黛玉的詩作最好,但李紈的評價是:「若論風流別致,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稿」——黛玉的詩風流別致,但寶釵的詩含蓄渾厚,更符合「詩以言志」的中國詩論。事實上,脂硯齋在看過這幾首詩之後,提筆在這一段寫下批註:【逸才仙品固讓顰兒,溫雅沉著終是寶釵】。可見李紈的評語,和脂硯齋的評價是一致的。其次,這位帶著一群半大孩子的詩社掌壇,還得長嫂如母地關照他們平時的舉止。蘆雪庵聯詩的時候,因為寶玉和湘雲商量著在雪地裡烤鹿肉吃,被李嬸聽岔了,和眾人說他們「商議著要吃生肉呢」,嚇得李紈急忙走出來找他們兩個說:「你們兩個要吃生的,我送你們到老太太那裡吃去。那怕吃一隻生鹿,撐病了不與我相干。這麼大雪,怪冷的,替我作禍呢。」寶玉笑道:「沒有的事,我們燒著吃呢。」李紈道:「這還罷了。」只見老婆們了拿了鐵爐、鐵叉、鐵絲蒙來,李紈道:「仔細割了手,不許哭!」說著,同探春進去了。有些讀者看到這裡,因為先懷了對李紈此人冷漠薄情的偏見,因此覺得這一篇都是推脫責任的話。但倘若不帶偏見地一看,李紈句句說的都是有道理的,而且是個很溫柔可愛的大姐姐:先是聽說寶玉和湘雲商議著吃生肉,她說你們要吃生肉去老太太面前吃——這是拿老祖母的威嚴來壓這個兩個無法無天的小傢伙;後來聽說是烤著吃,烤肉自然是無可厚非的,於是便算了,但是又要叮囑他們千萬別割傷手,「仔細割了手,不許哭」的說法,正如平日媽媽會叮囑孩子「別淘氣亂跑,一會兒摔了不許哭」一樣,不過是是關心的口吻罷了。最後,作為要準備酒果席面的詩社掌壇,李紈也認真操心著詩社的花銷問題。她很聰明地轉了個彎,去邀請鳳姐做詩社「監社」,實際上是為了讓鳳姐從大觀園的金庫中挪出銀子來作為詩社的經費。鳳姐是個精打細算的聰明人,連丫頭們的月例銀子都要放出去收利錢,問她要錢可不是難上加難,因此鳳姐笑著排揎李紈,說:「這會子他們起詩社,能用幾個錢,你就不管了?」又滴滴答答,算出許多李紈的月例銀子比別人多、吃穿是官中的話,很多讀者乍一看,覺得鳳姐說的有道理,李紈自己有這麼多錢卻不願意拿出來詩社使用,豈不是吝嗇非常嗎?倘若這樣想,就是著了鳳姐的道了:如果仔細看書,就會發現有段時間探春管理大觀園的時候,曾經戳破過大觀園的管理體系不合理:吃穿度用脂粉頭油這些東西,雖然理論上是有管家統一採辦,但他們買來的根本沒法用,小姐們不得不自己花錢重新託人買來。而吃飯這種小事,大廚房裡每天不過是官樣文章的菜蔬,就和吃食堂差不多,如果想要吃點新鮮東西,就得自己花錢請廚房下的人來做。因此邢岫煙在大觀園住了一段時間,每個月按理說多了二兩銀子的例錢,結果反而弄到自己要倒貼、以至於把棉衣都當了。李紈是一個年輕母親,因為沒有丈夫,房中自然沒有任何額外的經濟收益,全靠份例過活;賈蘭是個小孩子,平時自然又要有許多吃穿的用度支出。家裡那些丫鬟、老媽媽們,也需要時常給些好處打點,這樣才能不失了體面……李紈的月錢實際上是並不寬裕的,賈母作為當家人很知道這一點,因此但凡湊份子玩鬧用銀錢的地方都不要李紈出錢,每個月還多有貼補。而主持詩社到底需要花多少錢呢?鳳姐說要「一二百兩銀子」,其實不過是個最低標準。寶釵幫湘雲辦螃蟹宴,光螃蟹就二十兩有餘,且不算酒和果品、菜餚,以及給幫忙搬桌子的老嬤嬤、廚房的廚娘打賞的錢。這樣的聚會,按李紈說的一個月有一次,十二個月算下來,二百兩銀子都算少的。而李紈的份例有多少錢呢?鳳姐說她一年有「四五百銀子」,剛剛分析過,肯定不會有這麼多剩下的,滿打滿算,可能有個一二百兩剩餘的就算很好的了。李紈如果把這些銀子都拿去起詩社了,萬一賈蘭有個花錢的地方,作為母親難道囊中羞澀拿不出來?又或是再去找鳳姐要銀子?那顯然都不合適。因此李紈找鳳姐出詩社的銀子,實際上是考慮得非常周全的,並非是因為她個人吝嗇小氣。如果要說李紈的缺點,大約是只擅長做母親、姐姐,卻實在不擅長理家。家裡下人都說李紈敦厚,其實所謂的敦厚,本質上還是不會算帳。鳳姐生病的時候,李紈、探春、寶釵一起理家,婆子們報帳的時候隨便報個數目,李紈聽了就信了,還是探春要求找帳簿對出來,足足差了有一倍。李紈身為榮國府的長孫媳,卻沒有打理家務的才能,於她的身份而言屬於一個小小的缺憾。《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的時候,李紈同姐妹們來怡紅院給寶玉過生日,席間大家掣花籤取樂,李紈的花籤「畫著一枝老梅,是寫著霜曉寒姿四字」,另一面寫的是「竹籬茅舍自甘心」,酒令是「自飲一杯,下家擲骰」。李紈看了,默默笑道:「真有趣,你們擲去罷。我只自吃一杯,不問你們的廢與興。」大觀園的興盛,孀居的李紈只能陪伴這些天真活潑的姐妹們,做一個過客;大觀園的敗落,敦厚的李紈又難以支撐起頹敗的大局。一個書香門第出身有禮有節的姑娘,一生中「槁木死灰」、「不問廢興」,一則限於身份,二則限於能力——李紈的薄命,也就不在金陵十二釵其他姐妹之下了。【後記】:
此是解讀《紅樓夢》人物第二回,拋磚引玉,希望得到大家的指點。有興趣的朋友可以長按上方二維碼,進入「本心書店」讀書群參與討論,或在本文下方留言,討論你想解讀的紅樓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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