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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人物設置的辯證性與《紅樓夢》敘事結構的宏觀構思《紅樓夢》敘事既高度寫實,又滲透著強烈的哲學意味。無論小說的整體布局,還是小說的局部敘事,無論眾多意象的營造,還是人物形象體系的設置,都顯示出作者思維的辯證性和系統性。
作者思維的辯證性和系統性深刻地影響了小說的敘事結構。宏觀地說,小說前半部寫盛,但盛中見衰敗之芽苗;後半部寫衰,但賈府日常用度仍不失世家氣象。魯迅先生之「悲涼之霧,遍被華林」,就道出了盛中寓衰的錯綜和複雜。
作者思維的辯證性首先表現在小說中的一系列範疇、表現手法和人物形象等呈現出相反相成、對立補襯的關係。就意象和範疇而言,如真與假、玉與石、盛與衰、悲與喜、好與了、大觀園與大荒山、金玉良緣與木石前盟等;就藝術的表現手法而言,如冷與熱、繁與簡、動與靜、張與馳等。這種相反相成、對立補襯的辯證關係表現在人物體系的設置上,則為人物形象的對舉迭出,如甄寶玉與賈寶玉、林黛玉與薛寶釵、甄士隱與賈雨村、賈政與賈赦、晴雯與襲人、嬌杏與英蓮等。他(她、它)們之間既表現為「對立性」或「矛盾性」,又表現為其間不可或缺的依賴性和相關性。這體現了小說辯證思維的最核心的特徵——對立面之間的相互聯繫。這些範疇、意象、表現手法和人物形象的偶對性,在小說中的普遍存在,透露出作者在對小說作整體構思之時其辯證思維的滲透。美國學者浦安迪(Andrew H.Plaks)先生說:「《紅樓夢》在結構上有一個特點,似是寓意創作的標誌,即作者濃墨酣暢地以『二元襯補』的模式展開描寫。」
人物關係的對立補襯,對小說結構的影響是顯著的。作者在進行人物設置之時,常常是一個人物出現之後,其對子人物便緊隨而來。第一回先寫了一個「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神仙一流」的甄士隱,緊跟著出場的便是一個熱衷功名的「國賊」「祿蠹」賈雨村;第二回冷子興先說出一個「行為偏僻性乖張」的賈寶玉,賈雨村緊接著便舉出一個與之遙遙映對的甄寶玉;第三回先來了一個「態生兩靨之愁」的林黛玉,第四回繼之而來的便是隨份從時,豁達展樣的薛寶釵。其他對子人物如英蓮與嬌杏、襲人與晴雯、賈政與賈赦等無不如此。這樣的人物設置,顯然對小說情節的安排乃至對小說整體的敘事結構都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浦安迪先生說:《紅樓夢》「小說結構上的對稱,運用在塑造對比人物上最為得心應手……表面上的對立是情節發展的主要動因,呈現的只是一個異同交織的複雜結構中的半面,造成人物的對立與融合,實無異於古典詩文中的對偶。有時,人物的互補透過情節的對偶,衍生為更出色的對比……全書的契機是「真假」,從首回開始而經由一連串的主要情節,又在現行本的末回為了營造對稱的結局而再度出現。」浦氏的這段話說出了小說人物形象的偶對與小說情節的偶對之間的關係。
思維的辯證性就是思維的系統性。思維的辯證性和系統性產生於事物存在的辯證性和系統性。事物存在的辯證性和系統性並不僅僅是指對立面之間的相互依存,同時還表現為每一個事物都與周圍的其他事物存在著「普遍聯繫」。就《紅樓夢》人物形象體系的系統性而言,不但表現為他(她)與另外一個人物形成的對立補襯關係,同時還表現為與其他眾多人物之間也存在著息息相關的聯繫。在所謂的「其他眾多人物」之中,常常有一個比較特殊的人物存在。這個人物即是除了他(她)本身及與其相對待的人物之外的第三個人。這三個人物事實上形成了一種鼎足的關係。
如果說林黛玉與薛寶釵形成了一種對立補襯的關係,那麼史湘雲就是釵、黛之外的第三個人物。在釵、黛、雲鼎足而三的關係當中,儘管史湘雲這一方顯得相對弱勢,但史湘雲的出現還是使「金玉良緣」和「木石前盟」之間的矛盾變得更為複雜了。同時,也正是因為這種不平衡性,才更促成釵、黛、雲之間的矛盾衝突的不斷流轉。如果說賈赦與賈政是一對性格和為人方式迥異的兄弟,那麼賈敬這位寧府中的兄長卻又表現出與政、赦二人明顯不同的生活態度。如果說賈政與賈赦之間略有參商,那麼,賈敬則似乎游離於政、赦二人的矛盾之外。賈府「文」字輩兒的兄弟三人,其出身是相同的,生活環境也是相似的,但同樣的環境並沒有形成相同的性格。類似的情況在《紅樓夢》當中是很多的。徐乃為先生總結出十七組這樣的三人組合。三老爺:1、賈政、賈赦、賈敬;2、三少爺:寶玉、賈璉、賈珍;3、三金釵:黛玉、寶釵、湘雲;4、三姐妹:迎春、探春、惜春;5、三妯娌:鳳姐、李紈、尤氏;6、三丫鬟(一):襲人、晴雯、麝月;7、三尼:妙玉、惜春、智能;8、三紈絝:賈珍、賈璉、薛蟠;9、三太太:王夫人、邢夫人、趙姨娘;10、三媵妾:平兒、尤二姐、秋桐;11、三醫生:張太醫、胡庸醫、王一帖;12、三孫兒:賈蓉、賈薔、賈芸;13、三老婦:劉姥姥、馬道婆、淨虛尼;14、三尤氏:尤氏、尤二姐、尤三姐;15、三丫鬟(二):紫鵑、鶯兒、翠縷;16、三丫鬟(三):鴛鴦、平兒、襲人;17、三丫鬟(四):司棋、侍書、入畫。徐先生稱這樣的三人組合為「鼎足比」。且不管這十七個人物組合是否全都恰當,能否為讀者認可,但這一划分大致反映了問題的基本性質。人物關係的這種鼎足現象顯然是曹雪芹刻意設置的。人物形象的偶對和鼎足非常清楚地說明了《紅樓夢》人物形象體系設置的辯證性和系統性。
無論兩者的偶對,還是三者的鼎足,每一個組合其實都是一個相對獨立的小系統。偶對組合容易使系統封閉,導致失衡,最後使系統消失;三者的交織則容易促成系統的動態平衡,整個系統中的矛盾不斷的流轉和變動,系統更容易保持相對的穩定狀態。《紅樓夢》中這眾多的小系統互相聯結和組合,再經由別的方式聯結起其他人物,也就形成了龐大而複雜的人物大系統。這個大系統就是小說整個的人物體系。
作者在進行人物設置時,以二人偶對為主要形式,由二人偶對而生成三人鼎足。作者不但在設置人物體系時貫穿了這樣的思維,對整個賈府的構想也同樣如此。以賈赦、賈政二門為主,外添賈敬一門作為旁襯,起比照折射作用。從這個角度才容易理解,賈敬為什麼處在有無之間,始終沒有在小說中正面出現。當然思維的邏輯也可以是這個樣子:賈氏先祖生嫡親的兄弟二人寧國公和榮國公,之後再生出賈敬、賈赦、賈政三門。這樣的思維模式似乎應合了老子「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思想。借賈氏三門和眾多偶對、鼎足的人物,作者就可以酣暢淋漓地演繹他「悲金悼玉」的《紅樓夢》了。
小說人物形象之間的偶對和鼎足現象,顯然出於作者對於小說整個人物體系的宏觀構思。這樣的宏觀構思體現了作者人物體系設置的辯證性和系統性。人物形象不但是小說之所以成為小說的關鍵,同時也是生成小說結構的基因。一定意義上可以說,小說結構正是鮮活的人物形象支撐起來的。《紅樓夢》呈偶對和鼎足的人物體系,也是造成小說結構具有深度延展性和無限闡釋可能的一個重要原因。
二 偶對和鼎足的人物設置與小說的情節安排作者既然依據其辯證思維和系統的觀念設置了大量的偶對和鼎足人物,為了塑造這些人物形象,就一定要為這些人物安排合適的情節和故事。那麼作者為了刻畫這些人物形象又是如何安排相關的情節的呢?
作者把他們置於同一個場境之中,讓他們針對相同的人、事、物、境等展現各自不同的態度、反應和作為。如果他們無法處於同一個場境之中,作者就為他們設計相似的環境和事件,讓他們展現其同或不同的反應。他們各自的性格也就隨之得以顯示。作者這樣的情節設計,其中所蘊涵的一個原則即是犯與不犯的辯證原理。此處的犯,是指情節故事的犯;不犯,是指人物就相同或相似的人、事、物、境等所展現出來的不同的態度、反應和作為。作者圍繞著人物之間的辯證關係來刻畫人物性格、安排和設計情節故事,從而也就自然形成了與之相應的小說敘事結構。
人們談論最多的對子人物當屬釵、黛二人。前人早已指出作者常常讓釵黛二人形影相隨,前後連翩而至。這實際上也就是作者為了塑造二人的形象,而刻意設計的情節、安排的敘事結構。二人處於同一個場境之中,針對同一人或同一事物作出同或不同的反應,其性格的同或不同也就自然而然得以表現。第八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即是如此。這是小說第一次具體刻畫寶釵的形象,也是第一次讓釵黛二人「狹路相逢」。作者寫寶玉到梨香園看望小恙之後的寶釵。寶釵和鶯兒一唱一和略透金鎖和通靈寶玉原「是一對」。二人剛剛比完通靈,寶玉就鬧著要吃寶釵的「冷香丸」。「一語未了」,「黛玉已搖搖的走了進來」。黛玉看到寶玉與寶釵在一起即流露出酸溜溜的醋意,說「噯喲,我來的不巧了!」這一場境的設置,可以看出作者刻畫人物的用心和小說敘事結構的一個特點。作者如此安排情節、結構小說,也主要是出於刻畫這一對人物的需要。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芸軒,識分定情悟梨香院」也是如此,讓釵、黛、雲三人前後置於同一場境之中。「寶釵獨自行來,順路進了怡紅院,意欲尋寶玉談講以解午倦。不想一入院來,鴉雀無聞」。「寶玉在床上睡著了,襲人坐在身旁,手裡做針線。」寶釵進來,然後襲人外出,寶釵順勢「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所在」,「不由的拿起針來,替他代刺。」這一情形正好被相約而來怡紅院的林黛玉和史湘雲看在眼裡:
林黛玉卻來至窗外,隔著紗窗往裡一看,只見寶玉穿著銀紅紗衫子,隨便睡著在床上,寶釵坐在身旁做針線,傍邊放著蠅帚子。林黛玉見了這個景兒,連忙把身子一藏,手握著嘴不敢笑出來,招手兒叫湘雲。湘雲一見他這般景況,只當有什麼新聞,忙也來一看,也要笑時,忽然想起寶釵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不讓人,怕他言語之中取笑,便忙拉過他來道:「走罷。我想起襲人來,他說午間要到池子裡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們那裡找他去。」林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兩聲,只得隨他走了。
黛玉與湘雲二人性格的異同在此清楚地得以顯示。
賈敬、賈政、賈赦三兄弟一在官場、一在道觀、一在家中日日與一群小老婆作樂。三人分處不同之處,難得有共對一事之時。第十七、八回元妃省親,儘管元春給予他們兄弟三人的禮物完全相同,都是「御製新書二部,寶墨二匣、金銀爵各二隻」,但三人卻各有各的作派。元春省親是自家事,更是皇家之事。對於賈赦來說,作為世襲有爵之人,他必須「於月臺下排班」行參見之禮。賈政作為元春生身之父,父女難得相見,卻跪頌感戴皇恩的長篇大論,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天倫之情。元妃省親應該是賈府的頭等大事,但對於賈敬來說,似乎壓根兒與他就沒有任何關係,只在城外道觀中與道士們胡羼。張新之評曰:「此處無賈敬,而後文賞賜又有賈敬,自外於天,自外於禮,敬可知矣。」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寶玉和王熙鳳二人遭誣蠱之禍,百般醫治總不見效。「賈赦還各處去尋僧覓道。賈政見不靈效,著實懊惱,因阻賈赦道:『兒女之數,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強者。他二人之病出於不意,百般醫治不效,想天意該如此,也只好由他們去罷。』賈赦也不理此話,仍是百般忙亂,那裡見些效驗。」寶玉雖是親生之子,賈政卻顯得相當冷漠,相反賈赦卻更具親情,為之忙亂。洪秋蕃《紅樓夢抉隱》云:「嗚呼!曠達之說可施於死後,不可施於生前。兒女病雖不治,一息尚存,總無坐視不救之理,而況為堂上溺愛者乎?賈政忍焉,不慈且不孝矣。」
小說第三回賈氏三春一同來見遠道而來的黛玉。「三個奶嬤嬤並五六個丫鬟,簇擁著三個姊妹來了。第一個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第二個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釵環裙襖,三人皆是一樣的妝飾。」這只是對她們三人形貌神情的描寫,並未寫到三人的反應和舉止,但這些描寫已經透露出了三人性格的不同。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作者通過對比迎春、探春和惜春三人對抄檢一事的反應和態度,更突出了三人的性格的不同。抄檢一事涉及人物很多,但從小說的敘述來看,作者顯然重點比照了賈府三春,和丫頭襲人、晴雯、麝月等人。
像這樣或二人或三人處同一場境,或同對一事物的例子在小說之中是很多的,不必一一枚舉。還有很多組人物,因為情理的原因無法讓他們共處同一場境,面對同一事物。在適當的時候,作者則為他們安排類似的場境或事件。作者為了塑造賈府三妯娌王熙鳳、李紈、尤氏三人的形象就為她們設計了類似的情節,讓她們各自都處理一次喪葬之事。三次喪事分別是第十三至十五回王熙鳳協理寧國府、第五十五回李紈處理趙姨娘之弟趙國基之喪、第六十三回尤氏獨理賈敬之喪。鳳姐尚才,李紈尚德,尤氏處於二人之間。相對於鳳姐和李紈這一對人物,尤氏顯然屬於二者衍生出來的非才非德的第三者。她才不如鳳姐,德不如李紈,理事強於李紈,德性卻又勝於鳳姐。這三次治喪作者並沒有連續寫出,而是讓它們分別發生在賈府極盛之時和由盛轉衰的節骨眼上。作者把這三次事件分別安排在這樣的時間節點,本身就透露出了作者明確的結構敘事的意識。
如上所述,作者為刻畫偶對和鼎足人物設計了大量的相關情節。這類情節的設置對小說局部結構的影響是明顯的,對小說整體的結構布局也有一定影響。
三 系統論與人物設置的偶對和鼎足無論是偶對關係還是鼎足關係,都是事物之間辯證關係的體現,是事物系統性和「普遍聯繫」的一種表現。一個系統的構成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元素就可以了。由相互對待的兩個元素構成的對立統一的偶對關係最能顯示系統的核心和本質;在此基礎上加入第三方,所構成的鼎足關係,能初步清晰地顯示系統的複雜性;隨著關涉因素的漸次增加,系統的複雜性進一步顯現,而問題的本質和核心則益愈被遮蔽,變得模糊不清,愈加接近生活本身的狀態。
從系統論的觀念出發,「三」就具有了複雜性的意義。一就是單一、單純;二即產生了關係,但還是簡單的偶對;「三」意味著「多」和「雜」的開始,意味著系統的複雜性和非靜態性。這種非靜態性也就意味著流轉性。世間萬物都經由這個「三」的無限流轉而成紛紜狀態。「三」是最小的「多」。它溝通了「小」與「大」、溝通了「少」與「多」、溝通了單一和雜多。「『三』為有限之極,又為無限之始,其為萬物生化之關鍵。」
就《紅樓夢》人物之間的關係而言,有對立補襯的二人系統,這是《紅樓夢》人物關係中非常突出的一個現象;有互為鼎足的三人系統,這是《紅樓夢》人物關係中比較特殊的現象;在二人系統和三人系統之上,還有因其他因素的介入而形成的更為複雜的系統;處在最高端的也就是最大的系統,是全部形象所構成的人物體系。
人物的偶對體現了世間的二元結構的對立互補關係,而人物的鼎足則體現了人間事象的雜多和生生不息。三個人物之間的關係,在條件下允許的情況下有可能發生對立或聯合的流轉。這樣的三人系統使矛盾進一步衍生。其中的第三者是對立性或矛盾性的衍生,是矛盾發生轉變的一個關鍵,既體現出對立面發生轉化的可能,又體現出小系統與大系統之間的溝通和關聯。第三者既有可能轉化成相互矛盾中的一方,又是對立雙方與大系統相勾連的關鍵,是伸向大系統的觸角。小系統與大系統之間的聯繫由此得以建立,事物間普遍聯繫的複雜性得以顯現。
在所有這些對子人物當中,釵黛二人是最引人注目的,分別代表了兩種不同的人物類型,前人有所謂的「雙峰對峙,二水分流」之說。在與寶玉的關係上,釵黛形成對峙的勢態之後,一個金麒麟的出現,讓黛玉心中再添波瀾。史湘雲的介入使釵黛之間的矛盾和對立出現了流轉的可能。第二十九回清虛觀打醮之時,寶釵說史湘雲有個金麒麟。「寶玉聽見史湘雲有這件東西,自己便將那麒麟忙拿起來揣在懷裡。一面心裡又想到怕人看見他聽見史湘雲有了,他就留這件,因此手裡揣著,卻拿眼睛飄人。只見眾人都倒不大理論,惟有林黛玉瞅著他點頭兒,似有讚嘆之意。」姚燮批曰:「顰兒笑寶兒留心人帶的東西,不知自己更自留心;釵以有而留心,黛以無而留心。各有一心,同此一心。」王希廉評到:「寶釵金鎖已惹黛玉妒心,偏又弄出金麒麟及張道士說親,黛玉安得不更妒?真是多心人偏遇刺心事。」金麒麟的出現,使黛玉又多了一個潛在的對手。庚辰本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回首脂批曰:「金玉姻緣已定,又寫一金麒麟,是間色法也。」所謂「間色」,也即是在兩種不同的顏色之間置入一個過渡色,兩個截然不同的事物之間插入一個過渡性的事物。《漢語大詞典》「間色」條釋義第三項為:「兩種原色相互混合而成的顏色。也叫『第二次色』。如紅黃混合成橙色,黃青混合成綠色,青紅混合成紫色。」在與寶玉的關係中,史湘雲可以說是釵黛二人的間色人物。賈府三妯娌,鳳姐尚才,李紈尚德;李紈清心寡欲,鳳姐慾壑難填。而尤氏在三妯娌當中既不像王熙鳳那樣潑辣,又不像李紈那樣一味仁慈和善;無鳳姐之才,德卻略勝鳳姐,雖無李紈之德,理家卻比李紈多了一份幹練。在三人當中,尤氏可以稱得上是過渡性的間色形象。其他呈鼎足關係的人物情況類似。賈府三老爺賈赦、賈政、賈敬中的賈敬;賈珍、賈璉、寶玉賈府三少爺中的賈璉;襲人、晴雯、麝月三丫鬟中的麝月等都可算是間色人物。
間色人物使一種性格類型與另一種性格類型的對比,出現了過渡狀態,使人物形象的分類指向多樣化和複雜化。這樣的多樣化和複雜化是無限的、無止境的,直至接近生活的原生態,難以清晰地區分其間的差別。正是這些有明顯區別和沒有明顯區別的元素共同發生作用才形成一個完整的複雜的系統。這正好應和了老子「三生萬物」的思想。
除此之外,《紅樓夢》脂評還有兩處也提到「間色」。第二十六回「蜂腰橋設言傳心事,瀟湘館春困發幽情」,寫到小紅與賈芸之間的心事。庚辰本此處批曰:「原非書中正文之人,寫來間色耳。」此處脂批所謂「間色」是相對於寶黛愛情而言的,是非典範對典範的間色。小說傾力敘述的是寶黛具有典範意義的愛情故事,小紅與賈芸的愛情相對於寶黛愛情來說,只能說是一種陪襯和烘託,不具有典型性。「瀟湘館春困發幽情」是說寶玉與黛玉,「蜂腰橋設言傳心事」是說小紅與賈芸。小說回目把二者並置一處有比襯之義。可以說賈芸與小紅的故事是對寶黛故事的間色。《紅樓夢》中其他愛情故事,與芸、紅的故事一樣同樣也是對寶黛愛情的間色。《漢語大詞典》「間色」條釋義第一項為:「雜色,與正色相對。」此處脂評的「間色」與這一義項相合。典範與非典範既相對立,又共同形成一個系統,正如正色與眾多雜色的關係一樣。
《紅樓夢》中的許多現象都具有系統性。除了這裡論述的故事類型的典範和非典範、人物設置的偶對和鼎足之外,人物的影映關係及影子系列等也是這樣。人物的偶對、鼎足和影身關係是作者人物體系設置和敘事結構設計的重要原則。人物的偶對鼎足關係與影身關係,二者相互關聯、相互影響。在小說的全部人物當中,作者既設計了釵黛對立補襯的人物關係,同時又設計了釵黛兩大影子系列,從而導致小說中對子人物的大量存在。小說當中偶對、鼎足與影身這樣隱性的人物關係不但使小說情節的構成別具特色,同時也使小說的敘事結構變得異常複雜,具有了立體性和內向外向的深度延展性。《紅樓夢》人物關係的複雜性一定意義上,決定了小說敘事結構的複雜性。小說人物體系的偶對、鼎足等關系所體現出的人物關係的辯證性和系統性使小說的敘事結構具有了進行深度闡釋的可能性,呈現出超乎尋常的有機整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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