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癖的症候就像是一種「霸權」,一方面在加強書店內部人們對潔淨的認同的時候,另一方面也在將「我是汙穢」的理念潛移默化地植入到那些徘徊在書店門檻邊緣的人群當中,讓他們無法產生歸屬感以至於望而卻步。」
>>>
「即便是民工又怎樣,不能進你們書店嗎?」
書店本是供人們自由閱讀,享受精神食糧的公共場所。但最近西安的一家書店卻因為圍繞顧客衣著所引發的爭議而成為了眾矢之的。
9月7日,西安方所創聯中心,也就是一家近期頗為火熱的網紅書店,開啟試營業。
(書店外觀)
而作為攝影愛好者的李先生本想在試營業當天進店看一看,卻在門口遭到了保安的阻攔。
李先生在微博上說到,因為自己當天身著迷彩褲,保安將他誤認為了在旁邊工地打工的農民工,所以對其禁止入內。
雖然經過一番解釋之後李先生最終還是進入了書店,但是對於保安的「以貌取人」,以及這其中暗含的身份歧視,他還是感到憤憤不平、難以理解。
(李先生發布的微博)
隨著李先生的遭遇被媒體進一步曝光,這家網紅書店也成為了網友們口誅筆伐的對象。
(網友評論)
(網友評論)
事後,這家書店也及時發布了致歉聲明,直言其營業宗旨始終是以公共性、平等性、開放性為基礎,對遭受不良體驗的顧客深表歉意,並表示會在接下來加強對安保人員的培訓和管理。
(方所書店的致歉聲明)
不論是難以言清的身份歧視,還是缺乏溝通的簡單化管理,我們在打抱不平之外又該如何來「閱讀」這本難念的經呢?
01
緊盯身份:價值偏離的入場規則
對於保安當天的行為,我們自然無法揣摩當時他究竟是出於何種動機才選擇了對李先生的解釋充耳不聞。但從客觀的角度來說,如果這位保安認為李先生的衣著可能會影響店內其他顧客的正常閱讀、消費行為,那麼他當然有責任和義務去做出提醒和勸告。
換言之,讓顧客在一個正常、乾淨的場所中進行活動,這種目的本身並沒有什麼不妥。
但問題是,目的不能為手段買單。如果保安對顧客的衣著裝束產生了合理的質疑,那么正確的做法應該是耐心的溝通和詢問,而不是僅僅根據一條褲子就將想來書店閱讀的普通人拒之門外。
(李先生的褲子)
況且,當天李先生的裝扮與言行並沒有什麼不妥之處,不存在會對他人造成阻礙的幹擾因素。在顧客闡明身份之後卻仍舊遭到拒絕,並且無法給出合情合理的拒絕理由,保安的做法的確讓人難以接受。
從事後書店發布的致歉聲明來看,當天保安對李先生「農民工」身份的懷疑更像是一場無意的誤會。因為周邊店鋪正在裝修,書店周圍會有大量的農民工出沒,所以為了維護書店秩序而加強對這些工作人員流動的管理,這自然是書店按照自身實際情況制定規則的自由。
但是,從保安三番兩次的拒絕中可以看出,書店一方在管理方面確實存在著對於農民工讀者的一刀切嫌疑。因為,就算周邊有大量的農民工在工作,那麼他們難道就沒有到書店中去看書、休息的權利了嗎?為什麼在規則制定之初就將周邊農民工進店閱讀的權利所剝奪?
(相關視頻截圖)
換句話說,書店在制定進場的標準時顯然不應該以「農民工」的社會身份劃分作為保安攔截的唯一依據,更不該在規定中將「農民工」預設為書店秩序的潛在破壞者,或者將其排除在進入書店閱讀、消費的行列之外。
所以說,從李先生的遭遇所反映出的,其實是一種被逐漸扭曲的價值判斷。書店的最初目的可能是正當的,但是其達成目的的「方法論」卻是漏洞百出,在執行過程中難以被當作有效的參考。
能否進入書店的真正標準,應該是顧客自身的整潔程度和言行舉止,而不是一條簡簡單單的迷彩褲,更不是這種褲子背後被人為標籤化的農民工「身份符號」。
(相關視頻截圖)
社會身份的不同,不應成為劃分三六九等,區隔閱讀品味乃至導致社會歧視的犧牲品。以割裂社會身份而推行的粗暴化管理,不僅無法真正地應對問題,為顧客提供良好的閱讀環境,反而會造成不必要的誤會與對立,讓書店本身承載的精神價值、人文關懷大打折扣。
書本雖然被圈定在水泥磚瓦組成的閉合空間之中,但其本身的內容卻依然是開放、平等的存在。書店的最終落點不只有經濟收益,還有社會效益。
02
遁入圖片:在解構「潔癖」中重思書店精神
我們的討論不能僅僅停留在對書店的批評以及對少數群體聲援這上面,而是應該跳出這二者的窠臼,以一個更加深入的視角來重新審視這一事件。
而我們或許應當追問:農民工被禁止入內,這僅僅是保安誤會、管理不當所導致的偶發事件,還是一件擁有著深層次邏輯的「必然事件」?
知著君認為,在媒介化、商業化的雙重影響下,當下的書店正在經歷著一種自身降維的過程,從三維的空間互動逐漸轉變為二維的圖片展演。而這種變化都是從對書店本身的空間規訓所展開的。
(方所書店外觀)
如今,實體書店的發展正難以為繼。而為了生存,書店自身也展開了一場自救運動,即轉變為飲食、玩樂、遊覽等多功能一體化的複雜聚合體,而非當初僅僅依靠書籍的銷售來維繫生存的單一模式。
書店通過對自身空間的規訓,將功能多元化,消費最大化,場地風景化,但是同時也將自身媒介化降維,讓原本需要在三維空間中以親身「閱讀」來感知的書店存在,過多地以二維圖像的方式被公眾所認知。
來到這裡的人們也不再只是看書那麼簡單。他們被迫「遁入圖片」,在各種由書籍當作陪襯的「景點」之中尋覓著最佳的展演地點,讓書店變成由一個個視頻與圖片所組成的超真實景觀,以吸引更多的人前來膜拜與消費。
(方所書店內部)
然而,人們對圖像的熱衷、對景觀的追逐雖然可以為書店帶來潛在的顧客,卻也無形中助長了一種病態潔癖的症候。既然圖像已經超越了對現實的單純反映,那麼作為理想化圖像的必然要求,美好的照片或是視頻自然會不遺餘力地將它們所不能容忍的汙穢排除在自身的建構邏輯之外。
而當這種要求返回到現實之中,便是對書店環境「整潔」的極度追求。對於這種症候來說,極致的圖像必須要以無條件地驅逐與屏蔽現實的汙穢為前提,它們必須要警惕任何可能破壞「二維美好」的潛在「越軌者」。
這種隨著消費化、媒介化、景觀化而愈演愈烈的潔癖症候,也就導致書店建立起了一種對汙穢的免疫反應,或者說對圖像當中不和諧因素的零容忍態度。由此,它必然要在書店的場景中建立起一套有效的過濾、排斥系統;在空間內部搭建起更加漂亮、乾淨的景觀來掃除內部汙垢,加深人們對於「乾淨共識」的認同。
(方所書店的反饋)
所以我們會發現,書店所進行的空間規訓,是以「主體將客體安置在其『合適』的位置上」而展開的。它的潔癖症候與社會上對少數群體的刻板印象相互契合,並理所當然地將以農民工為代表的弱勢群體視作能夠引發系統紊亂,外表骯髒、知識低下的「汙穢」來處理,從而導致了這些人邊緣之邊緣的尷尬境地。
而更巧妙的是,這種對「汙穢」的單獨定義與排斥,其實並不藉助於任何外力就能夠輕易達成它的目的。潔癖的症候就像是一種「霸權」,一方面在加強書店內部人們對潔淨的認同的時候,另一方面也在將「我是汙穢」的理念潛移默化地植入到那些徘徊在書店門檻邊緣的人群當中,讓他們無法產生歸屬感以至於望而卻步。
因此,雖然我們不能將上述的思考歸結為一種已經普遍存在於書店的運營邏輯,但是它表現出的無疑是一種能夠顛覆書店人本精神的現實風險。
因為當書店遁入圖片,並逐漸景觀化的時候,它的公共屬性遭到了消費主義的過度殖民,從而逐漸以「擁抱消費者」而非「尊重多元群體」為價值判斷的首要標準。
(書店內部配置)
書店的功能逐漸多元了,但精神的內涵卻隨著對參與主體的排斥而漸趨單一了。
我們需要指出的是,書店的網紅化是正常的經營和生存策略,不應過度指摘。但留給經營者們的問題卻在於:在以華麗的裝飾與宏大的場景重新喚醒了社會大眾對實體書店的美好想像之後,書店是否還能夠堅持其本質?書店最終能夠傳遞給受眾的,除了為一張張精美的照片充當背景之外,還應該有些什麼?
顯然,書與人的相遇必須以思想為重,景觀只能是陪襯。無論功能如何疊加,書店的立身之本仍是書籍,是讀書的人,而不是讀書的風景。多點人情味,少些一刀切;唯有書店與人彼此的尊重,才能實現相互的成全。
同時,治療這種潔癖症候就必須要避免書店對自身的過度降維,要將其從二維圖像的個人表演重新拉回到三維的多元主體並存之中。打破對他者「汙穢」化的霸權,讓多元的社會群體能夠在有限的空間內以「思想」為交往貨幣,實現平等的交流與認同。
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