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2月,《一秒鐘》因「技術問題」退出柏林電影節主競賽單元。
2020年11月,《一秒鐘》再次因「技術問題」無緣成為金雞影展開幕片。
「技術」成了這部電影邁不過去的一道坎。巧的是,它剛好是一部關於放電影的電影,講的是在特殊年代裡,人們如何克服真正的技術問題,最終把電影放出來的故事。
截圖自《一秒鐘》預告片
兩年來的撤映、刪減、修改,又在電影中烙印下新的時代註腳。
其實看完電影就知道,刨去那些外界風波,《一秒鐘》是一部不帶雜念、返璞歸真的電影,是70歲的張藝謀寫給電影藝術的一封情書。
一秒鐘很短,一輩子很長。電影對張藝謀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
《一秒鐘》海報
【回歸初心】
早在張藝謀成為「國師」之前,他就一直走在影像技術的最前沿。
由他執導的《英雄》正式開啟了中國電影的大片時代。從2009年的《三槍拍案驚奇》起,他就積極擁抱技術變革,改用數字攝影機拍攝。3D、4D、裸眼、120幀,他對一切前沿技術都興致盎然。
因為奧運會、冬奧會和各種實景演出的關係,他研究過各種新奇的介質,譬如穿在人身上的屏幕。他還預言說,未來人們看電影的終極介質會是空氣,可以隨時隨地私密地看電影。
他是最與時俱進的導演,但同時,也保持著一份對電影的初心。
張藝謀在《一秒鐘》片場
《一秒鐘》傳統得不像這個時代的電影——
它故事簡單,只有三個主要人物——張九聲、劉閨女和範電影。場景簡單,在荒漠邊的「二分場」裡。全片只有約500—700個鏡頭,摒棄一切炫技色彩,比起《懸崖之上》凌厲快節奏的2800個鏡頭,節奏要舒緩很多,能找回一種看老電影的感覺。
「《一秒鐘》故事簡單,也許沒有什麼商業性,離90後、00後這些年輕人比較遠。但是對我來說,對於一輩子從事電影這個行業的人來說,有一種深厚的寄託,是我給自己做的一個回憶,給自己做的一個紀念。」張藝謀說。
《一秒鐘》海報
電影中人物的行為舉止也帶有舊時代的痕跡。比如張藝謀很喜歡拍主角的跑,人海之中,奔跑相迎,對他來說是非常浪漫的一幕——那是那個年代人與人之間別離重逢的方式,帶著長久的期盼和追尋的詩意。不像現在,大家都是手機微信隨時聯絡,不需要出門就能辦完所有事情,那種樸實的、積蓄的、熱烈的情感已經無跡可尋了。
截圖自《一秒鐘》預告
作為一名作品面向主流觀眾的商業片導演,張藝謀經常提醒自己「必須要了解年輕人的喜好」。平時他也會刷短視頻,也看《演員請就位》之類的熱門綜藝節目。而《一秒鐘》則是他用一個娓娓道來的傳統電影故事,試圖向碎片化資訊時代發起的挑戰。
「現在是所謂的短視頻時代,任何人都可以當導演、剪片子了,很多剪出來都非常棒,非常有意思。但是最打動你的,除了有趣之外,還是要有一些情感的東西,這是人本能的一個訴求。
大家現在都見多了,其實什麼樣的技術都不會感到新鮮了。電影到底是什麼,藝術到底要表達什麼,我還是希望表達充沛的情感,還有人物的命運故事,這些是電影的核心。」
《一秒鐘》劇照
【電影情結】
《一秒鐘》要講的到底是什麼?
特殊年代的傷痕與反思?並不是,第一肯定不讓拍,第二年輕觀眾也不見得感興趣。
《一秒鐘》講的是張藝謀對膠片、對老電影、對人與人之間樸素情感的懷念。只不過在那個物質與精神都最為貧瘠的年代,這份情懷才顯得更加珍貴。
多次合作的編劇鄒靜之證實,拍一部與放電影有關的電影,張藝謀有這個想法至少十多年了。
2007年,坎城電影節為慶祝六十周年,邀請全球35位知名導演各拍攝一部三分鐘短片,其中張藝謀的《露天電影》已經顯露出《一秒鐘》的故事雛形。鄒靜之跟張藝謀差不多同齡,那次合作前後他們就聊了很多過去放電影的事情,意猶未盡。
《一秒鐘》劇照
鄒靜之講述:「這十年對我們這輩人來說變化太大了,我們處在一個大變革時期,拍電影不用膠片了,放電影也沒有膠片了,各種各樣的電子產品取代了很多舊時的東西,來不及回望、告別,一些東西就被碾碎消失了。你覺著壓箱底的寶石,才過幾年啊,再打開箱子一看成石頭子兒了。
2017年我與導演通了消息,他還是想拍那個放電影的電影。為紀念也好,致敬也好,都可以,說得簡單點就是要拍一部自己想拍的電影,於是2017年底我們開始了劇本創作。」鄒靜之是《一秒鐘》的編劇,直到現在,他還保持著用紙和筆寫劇本的習慣。
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看電影是一件相當重要的大事。在鄒靜之的記憶裡,那時候看一場電影,如同盛大節日一般歡喜和隆重,是一代人心中最美好的青春回憶。
《一秒鐘》劇照
「深冬夜裡零下四十多度,場部廣場上近萬人在電影銀幕正反兩面的雪地裡站著,看一部叫《賣花姑娘》的朝鮮電影。只有一臺放映機,換片時,凍得說不出話的人在雪地上開始一起跺腳,近萬人跺著腳,只要電影一放時馬上就安靜了。演到悲傷時,近萬人的啜泣聲在夜空下抽動著……電影看完了還要走五十來裡夜路回去,一路想起電影還會感動。
那個時代放電影的過程都是有趣的。比如放映前一開始對光,歡呼聲驟起,不由得往光影裡扔東西,高興啊。電影放著放著要是一下沒聲音了,全場人都會喊『誰踩電線了!』長大了我才明白,聲音斷了與踩電線沒關係。
還有膠片被燈燒糊了的樣子,以及放過一盤再放時,人是倒過來的頭朝下的場景。」
《賣花姑娘》劇照
張藝謀也回憶說:「在那個精神非常貧瘠的時代,人們看電影呼朋喚友,四裡八鄉,成為一種狂歡。不管現在物質多麼充裕,精神的這種東西永遠是特別有意思的。我們並不是懷念那時看電影的情況,是懷念那時候的情感,那種光影世界帶給我們的,夢幻般的情感。」
在《一秒鐘》裡,破舊的小禮堂擠滿了熱情的觀眾,板凳上、窗臺上、臺階上、銀幕後都坐滿了人。等待修膠片的幾小時裡,他們耐心等待、喝彩加油,放映一開始便瞬間鴉雀無聲、沉浸在劇情中。熟悉的旋律響起時,全場跟著一起動情歌唱。片中的老影劇院和外面的街道,是劇組特意在敦煌找到的,都是舊時代原封不動保留下來的。
最簡陋的環境,最艱苦的年代,人們對電影的感情卻最為熱烈真誠。那是一種今天刷短視頻、倍速追劇永遠體會不到的情感共振。
截圖自《一秒鐘》預告
《一秒鐘》劇照
【膠片和燈罩的故事】
《一秒鐘》是一部關於膠片時代的小科普。
張藝謀年輕時在鹹陽紡織廠工作。據他回憶,那時候膠片是非常珍貴的物件。只有通過層層人際關係,才可能要到西影廠洗印車間裡的一截廢膠片。廢膠片主要有兩種用途,一個是編成「膠片燈罩」,很是別致好看,親朋好友結婚時可以作為貴重的禮物贈送;還有一個是纏在自行車橫梁上,能防止漆皮剮蹭。
12.5米就能編一個膠片燈罩,這是實踐總結出來的經驗。《一秒鐘》裡的膠片燈罩是特意找經歷過那個時代的老人編的,劇組的道具師都沒見過這種東西。
《一秒鐘》預告截圖,膠片制的燈罩
後來張藝謀被北京電影學院攝影系破格錄取,成為一名電影攝影師,然後又做了導演,開始了和膠片頻繁打交道的人生。他記得剪《紅高粱》時,有一次不小心把膠片卷到了一起,毛線團一樣,讓他和攝影師一籌莫展。他們想了一招,拿被單來,攤開抻直,把膠片小心翼翼移上去,一點一點抖開、挑開,然後栓了很多掛鈎,用膠片在上面來迴繞,花了一兩個小時才把一卷膠片收回來。
這次經歷就演變成了《一秒鐘》裡集體搶救膠片的情節——被單傳送,蒸餾水清洗,用扇子「微風徐徐」扇,眾人一心。範電影的獨門手藝「膠片大循環」,則源自張藝謀對放映員的想像,現實裡他並沒有見過。
截圖自《一秒鐘》預告
「我們寫本子時是那麼想的,既要有一個好的故事,同時要把當年放電影的具體全過程,合理地、有機地溶進去且了無痕跡。這電影中有個重要的道具,就是膠片,重要到什麼程度,像一個主角。其得而復失、失而復得等波折牽著事件和人物在走,直到人物改變了,故事展開了,放映員、觀眾都與膠片有關係。這樣的設計要不留痕跡地講出故事來,還是要花心思的。」編劇鄒靜之說。
片中,範電影作為一名放映員,能做出的最大冒險就是為張九聲剪下了兩格膠片。電影一秒是24格膠片,如果下一個放映員發現畫面有閃爍,或者用手摸到了粘合的接頭,範電影就會受到懲罰。那是特殊年代裡一個小人物最勇敢、最溫暖的善意。
《一秒鐘》劇照
【英雄兒女】
片中克服千難萬難,放映的電影是《英雄兒女》。為什麼選擇這部電影?
張藝謀回憶,在當年的大環境下,人們能看到的電影主要就是「三戰」——《地雷戰》《地道戰》《南徵北戰》。全國人民反覆看這三部電影,幾十遍上百遍,臺詞都能背下來。
「《英雄兒女》出現得晚一點,是根據巴金小說改編的。最可貴的是,它在革命年代裡,觸及到了父女之間的情感,當然,也是以革命的名義。那是那個年代極少極少的、彌足珍貴的講述個人情感的故事,其它大部分電影都只講集體主義,所以我們選擇了它。」
剛好,《英雄兒女》裡的父親尋女跟《一秒鐘》的情節有所呼應,如同音樂上的復調結構——張九聲尋找女兒的影像,劉閨女想念自己的父親,他們不打不相識,最後建立起類似父女的感情。
《英雄兒女》劇照,電影中的父女
截圖自《一秒鐘》,張譯飾演的張九聲尋找女兒
【曾想找黃渤徐崢演】
張藝謀透露,他最早的想法是找黃渤和徐崢來演《一秒鐘》。黃渤演從獄中逃出來的囚犯,徐崢演一名從上海來支邊的放映員,名叫「大上海」。
在當年的西北,一名來自上海的文化青年,一張口冒出上海話就已經洋氣了一大截。如果他再是一名放映員,更會贏得人們無上的景仰和尊重。
但徐崢實在沒時間,他向張藝謀推薦了張譯。鄒靜之在一次電影節上碰見範偉,忽然覺得他演放映員會很合適,一問範偉剛好有檔期,就向他發出了邀請。
於是劇本相應進行了調整,人物設定、臺詞都改了,但放映員的優越感還在。尤其是範偉不離手的那個「放映員001號」大瓷缸茶杯,絕對是身份地位的象徵。
《一秒鐘》劇照,範偉
張譯接到張九聲這個角色後,就去體驗生活了,進號裡去跟刑事犯「大哥」們接觸聊天,發現了他們身上的諸多生動之處。比如倒驢不倒架的那股勁兒,有些反諷的喜感。為了更好地塑造人物,直到開機前還在調整臺詞。張譯為了這個角色,20天內瘋狂減肥20斤,張藝謀一度擔心他身體吃不消。
《一秒鐘》劇照,張譯
【謀女郎】
劉浩存的角色在最早的劇本裡叫「小吉林」,後來三個角色都改成了跟演員一樣的姓氏,劉浩存的角色就叫「劉閨女」,是沒爸沒媽的孩子被人隨便起的名字。
張藝謀最早看中劉浩存,其實是想讓她演《影》裡關曉彤的那個角色。後來劇本改了,年齡不合適了,就沒用她。當時張藝謀跟劉浩存說,你好好考大學,無論你考上哪個學校,以後我們都有可能找你演電影,希望你不要曝光。
又過了幾年,籌備《一秒鐘》的時候,張藝謀才想起還有這麼個孩子,趕緊派人去找。一打聽,劉浩存考上了北京舞蹈學院,正安安心心學習,既沒去拍戲也沒做網紅、接廣告,踏實守信的性格令張藝謀很感動。
劉浩存
於是劉浩存參加了《一秒鐘》海選,從數千人中層層入圍,然後和其他候選女主角一同接受了長達兩年多的表演培訓,每周末都要去,練習聲臺形表。選到最後發現,劉浩存還是最突出、最合適的那一個,仿佛命運註定。
除了《一秒鐘》之外,張藝謀的《懸崖之上》《最冷的槍》裡也都會有她的戲份,連演三部電影,是之前的「謀女郎」都不曾有過的待遇。劉浩存還在《一秒鐘》片尾出鏡演唱了主題曲,出道第一部作品就展現出多棲發展的可能。
張藝謀說,「我覺得她應該是周冬雨之後的接班人。」
《一秒鐘》劇照,劉浩存
以下涉及劇透,建議看完電影閱讀:
【刪減片段】
送審過後,《一秒鐘》疑似進行了刪減和補拍。
可能遭到刪除的一個信息點是,張譯飾演的張九聲的女兒其實是在勞動中不幸身亡了。所以張九聲才會拼了命地想看到女兒最後的身影、珍藏那兩格膠片。目前的版本沒有這一背景的交代,觀眾只能自行猜測張九聲的情感動機是什麼。
電影中其實對此有暗示,張九聲喃喃說:她才十四歲,她爭什麼呢?再配上張譯的表演,言下之意就是他女兒是因為爭著扛面袋,不幸遇到事故去世了。他女兒之所以那麼努力表現,就是為了擺脫勞改父親的影響,突顯出小人物命運的無常。
截圖自《一秒鐘》預告
另外,一些反映角色生活苦澀的臺詞似乎也被拿掉了。比如範電影說,「膠片壞了還能搶救,有些事就搶救不了了。」其實他這句話是在說自己的兒子。
整個「兩年後」的結尾,或許都是後來補拍的,讓這個故事的基調變得溫暖明亮了一些。劉浩存留兩個麻花辮的造型,讓人想起《我的父親母親》時的章子怡,清純動人。從女兒的角度,劉閨女希望能把珍藏的膠片還給他。
《一秒鐘》,劉浩存飾演劉閨女
《我的父親母親》劇照,章子怡
【兩個版本的結局】
「兩年後」的結局,張藝謀最初拍了兩個版本,最終用的是沒找到膠片的版本。但另一個找到膠片的片段也被放到了片尾MV裡。
「我希望這個電影不要拍得那麼淺,也希望能夠通過膠片最終被埋沒這件事,告訴大家,這十年結束了。被風沙埋沒的膠片,對我來說,代表著一種結束。
人這一生,很多失去,失去了就是失去了,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再也沒有了,只是留下了記憶。
當年拍了兩個方案,一個撿起來,一個沒撿起來,我一直覺得沒有撿的那個好。膠片時代完全結束了,現在年輕的導演、攝影都沒見過膠片了。一百多年了,我覺得被掩埋是比較有味道的。
廣義來看,我希望這部電影不僅是關於膠片的,它其實代表著人生的一個記憶,人生的某個瞬間。僅僅一秒鐘,對一個人來說就彌足珍貴了,你一定要去尋找它,這就是故事嘛。」張藝謀說。
《一秒鐘》片場的張藝謀
【最後】
瞬間即永恆,須臾定終身。
「電影是遺憾的藝術。全世界導演都會有遺憾,有各種原因條件的限制。我也經常會想,如果電影能重拍一次,當然是很棒的;如果奧運會,可以重來一遍,可能會更好。也許遺憾本身就是一種藝術吧。
拍電影本身就是克服困難的過程,當你要重新撿回青春記憶,重新回到那個年代,以樸實的、平易近人的方式呈現一個簡單的故事,本身選擇的就不是一個容易的事情。在當今的商業化大潮下,這樣電影的存在感已經很低了。我這樣的導演還能拍幾部,一般導演都沒人投資了。這部電影算是了了自己一個心願。」張藝謀說。
《一秒鐘》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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