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樓夢》的人,向來很重視它的前五回。並不是說這五回裡的故事寫得好,人物刻畫得好,語言有文採。——當然,也有寫得好的段落,例如林黛玉進賈府,葫蘆僧判斷葫蘆案,都被選入了課本。我們說它重要,是因為這五回裡,作者表明了寫作目的,講述了寫作過程,介紹了家族譜系,交待了人物命運,安排了情節發展,甚至還聚齊了三個冤家(寶黛釵)。簡而言之,前五回是全劇的一場序幕,或者叫全書的一個大綱。
《紅樓夢》第一回,讀起來雲山霧罩。在2013年廣西師大出版社推出的一個「死活讀不下去」圖書排行榜上,《紅樓夢》高居榜首,應該跟這個開頭有很大關係。據統計,很多人對《紅樓夢》的閱讀,都永遠停留在了第一回。其實,只要分清前言和正文(當日地陷東南開始),內容還是非常清楚明了的。第一回寫了甄士隱資助窮困書生賈雨村進京趕考,後因家庭變故看破紅塵;而賈雨村科舉高中,走馬上任的故事。
在這一回裡,賈雨村跟甄士隱一起,演出了一段楔子一樣的小短劇,拉開了《紅樓夢》這場大戲的幕布。它以甄家一個小家庭的榮枯,隱喻了賈家這個大家族的興衰。甄賈二人的不同選擇,也暗示了《紅樓夢》中出世與入世、看破與看不破兩類人物的不同命運。接下來,賈雨村還跟林黛玉、薛寶釵這兩大女主角關係密切。他是林黛玉的老師,並一路護送她進京。他又在薛蟠畏罪潛逃後審判了「葫蘆案」,替薛家揩乾淨了屁股,讓薛家安然無事,順順利利住到了賈家。如果有一種神秘力量讓寶黛釵三人齊聚賈府,演出一場尋愁覓恨的悽婉故事,那促成他們聚首的,是賈雨村。
在《紅樓夢》第二回中,主要是通過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交待了賈府中的主要人物及其性格。這個冷子興,是賈雨村的故交,是個古董商人。我們可以把他看做一個「冷眼旁觀人」。當然,也不單單是冷子興一個人在講述,這種演說是類似於賦體中一種「主客問答」的形式。賈雨村跟冷子興兩個人的相遇,是因為賈敏去世之後,林黛玉悲傷過度,無法上學,做家庭教師的賈雨村外出閒逛。他們聊天的內容,包括評議賈家衰落,子孫不肖;介紹賈家世代譜系;最後還通過他們的對話或者說爭論,讚揚了寶玉的清奇不俗。
他們談論的「賈家衰落」、「子孫不肖」這部分內容,讓讀者在閱讀後文賈家繁華奢靡之前,就已經對這個大家族有了一個全面的認識。讓讀者不至於「不識廬山真面目」。「家族譜系」這一部分,對於初讀《紅樓夢》的人很有幫助價值,但並沒有難理解的地方。這三個方面的內容,讀者想了解,找來書一讀便知。我覺得需要留意的,是兩個人因為對於賈寶玉看法不同,而產生的小小爭議。先是冷子興談到賈寶玉抓周時候,抓了些脂粉釵環。然後又說出了他那句名言「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你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並斷言,長大後此人一定是「色鬼」無疑。
但是,賈雨村卻不同意他的觀點,並對「人」進行了一段精妙的評說。他說世間大賢,都為正氣所生;世間大惡,都為邪氣所生。如果「清明靈秀之氣與殘忍乖邪之氣兩不相容」,賦之於人。這樣的人「置之千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千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千萬人之下。」這裡面有情痴情種、有清貧之族、亦有逸士高人。接著,賈雨村列舉了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等數人。
雖然,在賈寶玉的眼中,賈雨村只是個庸俗的官僚,但不得不說,賈雨村對賈寶玉的這段評價,或者說對這一類人(包括甄寶玉等)的認識,不可謂不準確到位。這一段,既是寫寶玉,又是寫雨村。在正式出場之前,作者對賈寶玉進行過多次鋪墊。木石前盟的傳說是一次,此處的爭辯是一次,後面第三回中王夫人對林黛玉的叮囑又是一次。作者寫寶玉,常是真真假假,亦真亦假,寓褒於貶,寓貶於褒。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需要作者自己體會判斷。
這裡寫寶玉,當然也是寫賈雨村。賈雨村這一段有站出來替作者說話的意思,但從這番話,也顯示出他不是一個沒見識的人。按照現在的話說,賈雨村是個反面角色,但從第一回出場,作者就寫他氣宇軒昂,談吐不俗。他先後得到甄士隱、林如海、賈政等人的欣賞、欣賞和提攜,並不是沒有理由的。哪個小人,臉上也沒貼著標籤。他們留給人的印象,也許還是風流倜儻、飽讀詩書的雅士。作者儘管不喜歡此人,但還是秉筆直書,甚至多有「褒揚」。
在第二回中,寫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之外,還有幾處筆墨,寫到了賈雨村。一是在這一回的開頭,寫了他納嬌杏為妾,一筆帶過,正是春風得意。二是寫了他因為「貪酷之弊」且「恃才侮上」,被別的官員奏了一本,彈劾他「生性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虎狼之屬」,最終被革職查辦。這一次,可以說是在春風得意之後,栽了一個大跟頭。這一處描寫,跟寫賈寶玉一樣,都是春秋筆法。從同僚的認識和彈劾的罪名來看,賈雨村至少是狡猾,貪婪、兇暴,欺上瞞下。讀者對他的認識,又深入了幾分。
有趣的是,這樣一個被貶官之後擔任家庭教師的賈雨村,卻在遇見冷子興之前,在野外的一處破廟裡,見到了一個僧人。小說中說,這座廟叫「智通寺」,門巷傾頹,牆垣朽敗。首先吸引住賈雨村的,是廟門口的一副對聯。卻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賈雨村看了,心裡想的是「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鬥來的也未可知」。他走進去的時候,只看到一個老僧在那裡煮粥,老態龍鍾,既聾且昏,齒落舌鈍,答非所問。賈雨村便沒怎麼在意,信步走出來了。
但是,這一處看似信筆寫來的小插曲,卻關係到《紅樓夢》整個小說主旨。《紅樓夢》寫真假,寫夢幻,寫執著與看破。在第一回裡,甄士隱遭遇女兒失散、家道中落、寄人籬下的痛苦之後,看破了世間的一切,出家去了。這一回裡,作者讓因在仕途栽了跟頭處於人生低谷的賈雨村遇到破廟,見到老僧,無疑跟在第一回裡讓甄士隱遇見一僧一道一樣,也跟後面第五回裡讓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一樣,都是勸慰世人「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的意思。那廟門上的匾額是「智通寺」,意思似乎提醒像賈雨村這樣宦海沉浮中的士子,「身後有餘」「眼前無路」,應該智慧一些,通達一些。
這是一種「點化」,但並沒有點醒賈雨村。賈雨村畢竟不是陶淵明。他這個人,常常讓我想到某一類電視劇裡的一些我們熟悉的形象。他們心裡明白,但也糾結著,矛盾著。其中有文化的原因,有現實的原因,也有性格的原因。收手和回頭,不願意,也不容易。賈雨村也是一樣。他看了看,終究還是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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