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歌》是《紅樓夢》第一回中,甄士隱歷經坎坷家變,貧病交加之際,聽一個跛足道人唱的一首歌謠。不過,好多人知道《好了歌》,卻是因為看了電視劇《人民的名義》。在劇中,高育良書記和侯亮平局長都吟詠了《好了歌》,以表達是否看透了人生。它的全文是: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好了歌》通過凡人和神仙的對比,表達了對功名、金錢、愛情和親情(孝道)的懷疑乃至否定。用以前的話說,是寫了命運的榮枯不定,世事的變幻無常。用現在的話說,是體現了事物發展的必然性和偶然性,顯示了主觀願望和客觀實際之間的矛盾,反映了事物(人生)發展的不確定性。
《好了歌》乍一讀未免感覺文辭淺白通俗,又略有些悲觀色彩(要結合甄士隱際遇理解),但細想卻說盡了人間情理。這歌讓經歷一番世事的甄士隱深有感觸,並進行了一番解說。他的解詞是: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梁,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甄士隱的解詞,跛腳道人連連拍手稱讚,於是兩人引以為同道,離了這紅塵,飄飄而去了。
甄士隱的解詞,不同於跛足道人的羅列世相,而是更傾向於哲理的思考。他通過興衰無常、青春易逝、生命短暫、榮辱不定、子孫難期等,反映了人們找不到歸屬感(反認他鄉是故鄉)的彷徨,和人生不值得(到頭來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的虛無。畢竟,甄士隱是一個知識分子,除了由列舉事實上升到設立思考,語言也略顯精緻文雅。
在甄士隱的解詞開頭,是在古代文學作品中經常見到的一個鏡頭。昔勝今衰、黍離之悲。從《詩經》開始,到唐詩宋詞元曲,很多作家都表達過這個永恆的主題。但是,甄士隱這裡也自然不僅僅是老調重彈。這解詞跟從前相比,至少有兩點新意:一是他通過「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這一句,不僅由榮到枯,又由枯到榮。更有一種循環往復的永恆況味。《紅樓夢》最後的結局,不也是有人要重振家業的嗎?
第二點跟前人的不同,是這對於興衰的描寫裡,增加了更多的煙火氣。這是明清小說跟以前詩詞相比,一個巨大的進步。正因如此,這種境況才讓人更加感同身受。現在的鮮肉美女,轉眼間就會兩鬢生霜,滿臉褶子;今天還在嘲笑別人,明天可能就成為眾人指點的對象;前浪總是期待著後浪「奔湧吧」,但後浪也許洶湧地淌進了下水道。
這種命運無常的不確定感,不用往遠處舉例,只從《紅樓夢》第一回裡找出一組對比,一組類比,就可以體會得非常明了。這一組對比是英蓮和嬌杏。——本來一個是甄家的小姐,一個是甄家的丫鬟。到不了幾回之後,做小姐的卻成了丫鬟;做丫鬟的卻成了妾,成了夫人。這一組類比是英蓮和寶玉。——甄士隱夢中看到一僧一道手中拿著「寶玉」,醒來後自己懷裡抱著女兒英蓮(家裡的寶貝)。那個「寶玉」成了眾星捧月般的公子,這個英蓮卻被拐,被賣,被欺侮。
在脂批中,對這段歌和解詞,花費了太多的筆墨。每句話幾乎落實到人,一一對應。這種解讀,在我看倒是背離了文學閱讀的宗旨,顯得太過死板,過猶不及了。據我看,這段《好了歌》其實也只是在寫情——事理人情。經歷失女、破家的甄士隱,原本要來投奔嶽父。無奈,此地的封肅(甄士隱嶽父的名字,實乃風俗之諧音)又是如此勢利無情。那個得到他的周濟、僥倖改變命運的賈雨村,不久之後是要回來找他的。但「醉翁之意不在酒」,與其說尋恩人,不如說找嬌杏;與其說有情,不如說無情。
《紅樓夢》真是一部寫人情、世理的大書。她寫盡了人間的情,也寫盡了人間的無情。在這個世界上,「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但是,真正的「故鄉」在哪裡?這世界既然如此「無情」,那麼青埂峰(青埂者,情根也)下的那塊大石頭邊,也許就是「故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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