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臺上,就是自己哭了,也要讓別人開心。
——顧寶明
1950年生於臺北。祖籍上海。臺灣舞臺劇、電影及電視領域實力派演員。臺灣當代劇場歷史上重要人物。與金士傑、李立群並稱為臺灣表演界三位「長青巨擎」。
他早期曾出演蘭陵劇坊及表演工作坊諸多膾炙人口的舞臺作品,代表作有:《荷珠新配》、《今生今世》、《圓環物語》、《暗戀桃花源》等。亦有出演屏風表演班《半裡長城》。
上世紀80年代開始至今,顧寶明參演的影視作品超過60部。代表作包括:《恐怖分子》、《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天與地》、《懷玉公主》、《徵婚啟事》、《投名狀》等。
1982年獲得金鐘獎最佳男演員。
1992年,憑藉在電影《暗戀桃花源》中飾演「袁老闆」斬獲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男配角。
2016年的四月,他的舞臺劇《接送情》來到北京。劇中只有他與郎祖筠兩位演員,他們合力出演了劇中兩對於臺灣近代大時代下經歷了顛沛流離和聚散分離的男女。
在三裡屯的一間咖啡廳裡,頭一天才到北京的顧寶明剛剛喝完一口咖啡,看見我進門後,他站起來給了我一個微笑,剎那間,那個在戲劇殿堂受無數戲劇迷推崇的大師形象開始慢慢在我眼前真實起來。
圖片由空間戲劇拍攝
當天的顧寶明穿了一件藍色的休閒t恤,頭戴一頂黑色鴨舌帽,看著外面的陽光,笑著說:「唉,這次真是失算啦,我還以為北京會很冷呢,我還帶了羽絨服,沒想到那麼溫暖,失策啦失策啦!」我略微緊張的狀態很快鬆弛了下來。
從常規問題出發,我們首先聊了聊《接送情》,以及他命中注定的戲劇生涯。(溫馨提示:如果想直接看金士傑眼中的顧寶明請看「二」、想看李國修眼中的顧寶明請看「三」,想看如孩子一般純真的顧寶明請看「四」)
以下,空間戲劇簡稱為空,顧寶明簡稱為顧。
空:《接送情》是哪裡打動了您讓您接下這部戲?
顧:演員總是希望能多演些不同的角色,而在《接送情》中兩個人之間的情義故事就是我很喜歡的,情加上義,是我很看重的。光有情沒有義,那是濫情,有了義,重量感會不同。
而且果陀(劇場)很久以前就想做一齣戲,讓兩個人能演出不同的角色來互相刺激,正好這部劇當中我們(和郎祖筠)要演出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物,我覺得特別好,再加上郎祖筠真是很了不起的演員,變化多端,很了不起,她的感受相當敏銳,所以我們就這樣組了團,一起演了這部戲。
空:這次和梁志民導演合作《接送請》,跟之前在《暗戀桃花源》裡賴聲川導演合作,有什麼不同的感受?
顧:其實我和梁導很早以前就認識了,他像是我的弟弟,我們互相很了解對方,他是個很純真的人,在他的作品中,有一個特點,就是想著怎麼把愛傳遞出去。有時候他說我像一個小孩,其實我覺得他也像小孩,他的感情是很純粹的,很純情的。
在我們討論角色的時候,他每次給我們的東西總是那麼乾淨、清楚,在演的時候就會很純粹,不會造成觀眾的負擔。
而賴導則是非常喜歡集體創作的人,演員和他合作要做很多功課,因為他丟給你一個角色,很多東西要你自己去找到,而他自己也在摸索,在尋找。在排演的時候,演員要提供很多東西給他,他有很多道理在不斷醞釀,這是他的一種導演風格。
空:這部劇很溫情,也很催淚,您排練的時候常常掉眼淚嗎?
顧:沒錯,排演的時候,如果抓不住感覺是出不來戲的,抓住了,淚水也就下來了。因為看一個角色不是用眼,是用心,心裡感覺對了,不用演情感也會自然流露。
你想啊,在這部劇裡,我演的老兵不管是和在內地的老婆還是在臺灣的小姐都有很深刻的感情:一個幾十年沒見的老婆的男人,見到了已經是別人的老婆了;還有一個後悔的男人,錯過了一生,還拉著人家一起錯過,那種情感實在是太難受了。所以我們每次排到這些段落的時候,我的眼淚就一直掉一直掉。
空:您父親就是個軍人,從內地去了臺灣,而這部劇當中也刻畫了很重的鄉情,他的經歷會給您很多啟發嗎?
顧:我父親是軍人,但是我母親隨他一起從內地來了臺灣,所以我父親並沒有「老趙」這樣痛苦的和家人分離的經歷。
他懷念老家,一直給我講老家(上海)的樣子,過年是什麼樣子。我在臺灣出生的,那之後很久,我爸爸都還想著要回來呢,後來說著說著,他就退役了。
其實思鄉這個東西不用去尋找什麼啟發,因為我父親和我這一代,遭遇過的,真是難以想像,我小時候就能體會到那種鄉愁,這個東西很深了,在表演的時候自然而然就表現出來了。
空:您說過父親很反對你做演員。
顧:不僅是我,在我們那個年代,沒有哪個父母是希望自己小孩去做演員的。但這個對我來說就是命。其實我小時候父親對我和我弟弟要求很嚴格,希望我們念書念得很好。
他是一個軍人,知道人的一生很短暫,很難掌握,只有自己充實自己才行。但我慢慢的長大就會發現自己無法達到父親所期望的高度,於是我內心便開始反抗,我從小就喜歡觀察別人,喜歡逗別人笑,父親的壓力這麼大,我在外面聽到笑聲就尤其快樂。後來發現表演好像能讓我尋找快樂、尋找幸福感,尋找同伴。
只要身邊的人開心就是我最大的開心,所以我想去做演員,讓更多的人笑,我想這也是壓力之下被逼出來的能力吧。
其實我很感謝我的父親,因為也是他成就了現在的我,但同時也會內疚,畢竟最終沒有成為他期待的樣子。
空:但我想,現在您給那麼多人帶來歡笑和思考,也許在某一方面也是您父親希望看到的吧。其實,您說的很對,每個願意帶給別人更多快樂的人其實都是心中有壓力和悲傷的。
顧:是的。因為做戲劇,尤其是喜劇,就是自己都哭了,還要讓別人開心。
圖片由空間戲劇拍攝
顧寶明演喜劇,因為他看到的總是人物背後更深層的心理狀態。比如在他演過的《超級奶爸》中,某種程度是臺灣單親家庭的縮影,他飾演的一個弱勢的爸爸,為了愛,完成一次最精採的「表演」,這位奶爸處理的不只是親子關係,而是男性如何在困境中處理自己。
「人性,才是真正的角色。」
顧寶明說,這是他樂於當個演員、勝過導演的原因。透過戲劇,他一直在探索:情緒背後到底是什麼?演員一輩子的功課就是,每次的演出都是新的角色。
二、金士傑眼中的顧寶明:我有點輸給他 被他打敗了
左:顧寶明 中:李立群 右:金士傑
顧寶明與金士傑、李立群是臺灣的「劇場三寶」,他們也是相交多年的好友。顧寶明說他們都是把戲劇當做生命的人。他說金士傑是個能發掘出人物各種狀態和反應的人,不管演誰都能入木三分,而在金士傑看來,顧寶明則是個人戲合一的人,他喜歡看顧寶明的戲,也驚嘆於他每次的舞臺表現。
1980年,臺灣實驗劇場先驅蘭陵劇坊創立,顧寶明也就是在那個時期認識了金士傑。顧寶明至今仍然記得剛到蘭陵劇坊時,看到舞臺上有幾個人正在滿地打滾,他覺得十分新奇,不知道這些人在幹什麼,後來才得知他們在臺上演屍體,正在通過不同的肢體狀態來尋找表現屍體表演有哪些可能性。
一心想當演員的顧寶明很受觸動,正是這種對演員身體的開發與探索讓他後來的表演從內到外都成為了戲劇的一部分。
顧寶明說,蘭陵的訓練,有時不是為了演一齣戲,不急於得到結果,而是為了尋找一種方法,那是一個很安定的尋找過程。彼時,顧寶明也在張小燕主持的電視節目「綜藝100」中演出短劇(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小品),他告訴我:
「電視和在劇場在舞臺完全是不同的生態,電視很快,劇本只是參考,演員則要大量提供喜劇素材,發展出更好笑的點子,播出後,效果出來了,也就完成;
可舞臺劇不一樣,那是一氣呵成,不能被外界幹擾而分神的,它需要不斷地反省、檢討與推翻。」
而談到在舞臺上的專注,顧寶明結交三十多年的摯友金士傑深有體會:
「我以前跟顧寶明合作過,做他導演;在蘭陵劇坊的時候,《今生今世》他演我的男主角,一個很悲苦、悲傷的一個角色,在劇中死去,然後死後再還魂到這個世界上來,戀戀不捨,不肯離開。
那出戲這個很悲傷的角色他演得極為深刻、極為動人,我們被逗笑的是顧寶明的那張臉在悲劇舞臺上,力道之強,非常具有說服力。好多朋友跟我說有個燈光特寫,全舞臺都黑暗只照著他的那張臉的那個鏡頭,時間很長,他念他喃喃的獨白。好多人跟我說,天啊,你怎麼會選他,他那張臉久久端詳之後,我們會有些幻覺,覺得天啊!這世間怎麼會有這麼一張臉,長得這麼中國?好中國哦!這個形容詞很妙,好像也很準。
還有一次,他在那個獨白當中,後臺發出了一些聲音,因為那是他死亡前倒數計時的一段獨白,他的身體不斷沉到海底,需要非常的專注。所以他演完,就跑到銀幕那邊大生氣地跟旁邊的人說,剛才是誰在講話?是誰在講話?他在那裡氣得跳腳。那印象好深啊!覺得他對那個角色的認真,那個投入,一點點聲音都冒犯了他。
當時,我們在旁邊的人都臉紅了,有點不好意思。但是我久久不能忘的是,他極為投入,不接受,也不容許會讓他分神的極小的聲音出現,這讓我覺得,很感動,很尊重他。」
我詢問顧寶明,做演員最重要的是什麼?他想了想,看著我緩緩地說出了兩個字:「精神」。他說,臺灣的劇場曾經有過很不好的時期,那時的表演票大多賣不出去,都是靠送,可就是送,也未必有人買帳,甚至有些人到劇場看戲也僅僅只是因為那天下雨,他們需要找一個躲雨的地方,所以就進場看戲了。
「其實我也好,金士傑、李立群也好,我們都是瘋子,演戲的瘋子,演員的精神靠的是努力、拼搏和追根問底的態度,我們不可以愧對每個角色,不能愧對每一個願意走到劇場來看你表演的任何一個觀眾。」
正因為對角色的過分專注,才會讓金士傑在看過顧寶明那麼多作品後,依然會被他的一個喜劇扮相逗得大笑。
「前幾年看他演了一個男扮女裝,簡直要把我笑倒,我跟他這麼熟的朋友,應該不太容易驚訝。可他在演《超級奶爸》的時候,那個發音、那個儀態、那個舉止,有的時候我真的產生幻覺,那是我很熟的人啊!他怎麼變成一個我快要不認識的人了!
而且,他不是用誇張的方法來演,他是一個很寫實,好像我們生活裡頭真的有一個張太太、李太太、王太太,當時我真的很佩服,輸給他了。他怎麼這麼到位啊!那個份兒好難哦!那個發音、那個舉止,那個表情、那個動作,極細微。而那個角色其實需要用很誇張、很鬧的方式來呈現,但是他,非常收斂。
那次讓我,覺得看到一個演員在臺上在發光。那個瞬間對他即為折服。到後臺我也跟他說了實話,說太棒了太棒了。我有點輸給你,被你打敗了!」
顧寶明還有一位好友李國修,1986年創立屏風表演班,他參與了屏風前期幾個重要作品《西出陽關》、《半裡長城》的演出。後來李國修去世,顧寶明很長一段時間無法接受。他形容老友有著「三溫暖」式的情懷,內心充滿了愛,不斷滋長,從未熄滅。喜歡哭,哭了以後大笑,大笑以後又哭。
左:顧寶明 右:李國修
1990年以後,顧寶明把重心轉往電視電影發展,和屏風的合作機會少了,直到2009年才又在《合法犯罪》同臺飆戲,那年,李國修笑說,這齣戲是中年老男人的《痞子英雄》。
後來,李國修曾在一次採訪中說:
「顧寶明是一位很好的對手,只有他能逗我笑,但他讓我孤單了十五年。」
或許是隨著歲月的增長,在我面前的顧寶明淡定溫和,我問他生活中是不是也如此好脾氣,他仔細想了想:
「其實我年輕的時候很急躁,很衝動,演戲的時候脾氣來快,去的也快,不太會去考慮周圍很多人的感受,覺得那時的自己很傻。進入中年後,我開始慢慢轉變,讓自己的內心能平靜下來,在家庭中學會放鬆和冷靜。」
近十年來和顧寶明密切合作的果陀劇場導演梁志民說,生活裡的寶哥,依舊喜歡講笑話,是個願意傾聽的好朋友;戲劇裡的寶哥,嚴謹而專注,永遠準時到排練場,對詞看劇本,導演可以放心把任務交給他完成。
最後,我追問了顧寶明一個問題,家人會不會看他演的每一部戲。他說:
「他們不太喜歡,因為他們看完會有一些意見,但他們又捨不得說我,所以就不看了。」
說完這句話,他自己也笑了起來,像一個孩子。
法律顧問:北京市東友律師事務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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