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講的故事,從一張獎狀開始。
或者說是一張已消失的獎狀——幾分鐘前,它被撕了個細碎,丟進了綿延而過的水晶河。
「然後怎麼辦?」恍惚間,似乎傳來荷筱的聲音。
「不知道。」我似乎在自言自語,呆呆地坐在河邊,任夕陽的餘暉從肩頭掠過,溫暖漸成微涼。
「蕭蘋會注意到他的獎狀丟了嗎?」說話間,我的手仍舊微微有些抖,還沉浸在剛剛撕毀獎狀的狀態裡。
無人回答,風吹過,我猛然打了個寒戰,回過神來才發覺河畔乘涼的人影已稀疏,留在我身邊的,只有一隻白色帶黃花點的貓。
它百無聊賴地搖晃著尾巴,見我扭頭看向它,忙停下來,裝作靜靜地望著河水,仿佛壓根不是尋我到此的。
是的。東貓能夠這樣做的,也只有東貓。
一
沿著河堤小路一直走,大約半個小時會見到一棟很老的民宅,從那半掩的木門進去,爬七層樓,再往裡走到最後,就是我的家。 東貓先我半步進入家門,之後「咪」地叫了一聲,我擦了下臉,換上一個謙卑的笑容,再探出頭去:「媽。」 東貓只叫了一聲,說明爸爸還沒回來。 他一定又去賭了,家裡吃的是傍晚在集市上撿來的剩菜。如此想著,我卻開不了口,只好拿起碗盛了些米,坐下來。像同一鏡頭的反覆播放,我和媽媽盛飯、夾菜、吃,除了時不時筷子撞擊碗的聲響,再無其他。
東貓蜷成一團,頭向著窗外,睡著了。
「媽。」我叫了一聲,沒有回應,停了一會兒,接著一口氣說下去,「學校要補交書本費,這次是班主任自己訂的,沒有收據——總共82塊錢。」
依舊沒有回應。我悄悄將碗端到嘴邊慢慢向上揚,眼睛直盯著碗底,我的米已經吃完啦,可扒飯的筷子依然沒有停。
第二天臨上學的時候,我還是拿到了那筆錢,它被媽媽放在門前的鞋柜上,82塊,不多不少。
一個肯德基全家桶64塊錢,剩下18塊錢買兩張電影票——我恰巧有這個月的學生優惠券。沒錯,這筆錢壓根就不是書本費,我撒謊了。
「不然這錢也會被我爸輸掉啊!」面對瞠目結舌的荷筱,我理直氣壯地說。
她低著頭,半晌沒吭聲,我搞不清狀況,趕忙補了一句:「喂喂喂,我跟你講,這事我可只告訴你一個了啊!」
「你是不是什麼事都只告訴了我?」荷筱沒搭腔,沒頭沒腦地問了這麼一句。
恍惚之間,她的手忽然伸過來拉起了我的手,快得讓人措手不及。是不是所有女生的友誼都是這樣?從一個小心思開始,然後呼啦啦蔓延得到處都是,即便是像我和荷筱這麼不搭的兩個人。
我們的友誼始於蕭蘋,隔壁班一個崇尚自然、熱愛動物,完美得像2D人似的男生。我正奇怪自己為何總是「不經意」地注意到他時,荷筱就發覺了我的不正常:「喂喂喂,脖子再扭成這程度,可是會斷的哦!」課間操時,荷筱就站在我的右邊,「那男生有什麼好?長得似乎挺奇怪。」
我白了她一眼沒說話,就是從那時候起,蕭蘋這個秘密就像一個酵母,讓我跟荷筱之間的關係迅速膨脹起來。我們倆變得無時無刻不在一起:上學、放學、寫作業,曠課、逃學、發簡訊.所以,當我撕毀了蕭蘋的獎狀,坐在河邊的那一刻,才會誤以為荷筱也在我身邊。
事實上根本不會,她連這事都不知道。那時候她正跟蕭蘋坐在河的下遊,還以為我被蒙在鼓裡——想想,我都替她感到寒磣。
「我要請蕭蘋吃飯。」我甩開那隻手,眼睛緊緊盯著荷筱,「因為我欠了他一個人情,必須還。」
「有這事?」荷筱一怔,臉色微微有些變化。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你忘了?」我抿著嘴笑。上課鈴響起,我轉頭走進了教室。我又撒謊了,我說的「人情」就是那張我在荷筱和蕭蘋約會時從她書包裡偷出來撕毀的「環保公益小衛士」獎狀。
撒謊有什麼難為情的?比起撒謊被識破的醜陋,我反而覺得被人認定為騙子的無辜者更像是一種羞辱。曾幾何時,我經常被媽媽這樣侮辱:大到補課班費或小學生報費,小到晚歸幾分鐘的理由,種類繁多。
「又撒謊!」
「我沒有.」
「還頂嘴!」
「我沒有.」
「小騙子!你就是個小騙子!」媽媽就這樣咬牙切齒地給我定了性。
那一年我幾歲?忘記了,那一年.是東貓到我家的第二年。
二
「誠邀閣下蒞臨」之類的話,通常只會換來一個字:「呸。」
我也不例外。回想起來,蕭蘋的白眼好像無聲的痛斥:「挖好朋友牆腳不算,你還偷拿人家東西,還撕毀——你做人不要這麼卑鄙,好不好?」
搞清楚好嗎?明明是我先關注你的,荷筱是佔了我的便宜!可蕭蘋擺明了態度:「同學,我想你說的全是假話。」
還讓我說啥?我只好自己吃掉全家桶增加卡路裡,獨自看一場電影,將眼淚和大鼻涕甩給隔壁的情侶。
「吃吃吃,就知道吃!」我轉過頭來,衝著埋頭苦啃雞骨頭的東貓低聲罵道。
試想,水晶河邊,一對對結伴的人,微風、花香.只有你跟一隻聽不懂人話的貓,對著一堆中午吃剩的雞骨頭髮呆,是什麼樣的心情?更可氣的是,這貓吃夠了扭頭就往家走去,理也不理你,而你乖乖地跟在後面,不敢再出聲。畢竟再晚點兒回去,晚上就要睡在外頭了。
十四歲的我沒有家裡的鑰匙,用媽媽的話講,她這麼做的原因是「不敢把鑰匙交給這壞東西」。
「要不我們今晚就不回去了。」我忽然衝東貓的背影大喊一聲,便往相反的方向猛跑出去。
終於,我在蕭蘋的家門口停了下來,在路燈的余光中,一對相貌可人的少男少女邊走邊聊,不久停了下來,給一隻流浪的黃色小狸貓餵食獻愛心。
那女孩甜甜地笑著,時不時摸摸小狸貓的頭,樣子看上去溫柔極了。
「看到沒?」我一把攬過身邊的東貓,指了指不遠處的蕭蘋,「那個就是我常說的男神。」
它愣了一下,顯然沒聽懂我在說什麼。我顧不得這些,又指了指他身邊的荷筱:「看清楚了,那個傢伙你總該認識吧?你看她摸那貓的樣子,虛偽不?」
我以前認為這世上有許多不盡如人意的事,但現在覺得,最有殺傷力的莫過於貓不會說話。如果東貓會說話,我一定讓它親口告訴沉浸在荷筱善良眼神下的蕭蘋,這個在他面前表演疼愛小動物伎倆的荷筱,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和她做朋友的那段日子裡,我曾為了表示友好,將自己家的東貓介紹給她,可是她當即推開了東貓伸出去的小胖爪子,並明確地表示自己討厭小動物,特別是帶毛的。
「動物?嗬!我覺得養魚還行吧.真搞不懂那些養貓養狗的人,它們有那麼多的細菌,在外頭跑來跑去,一身灰土被你抱在身上.不覺得噁心嗎?」
那神情,那態度,我至今仍記得。可有什麼用?我難道能衝上前對蕭蘋說明一切嗎?
沒這可能。但事實上,就算我不說,他們也會主動來找我——在我愣神之際,東貓「嗷嗚」打了個哈欠,很大聲,於是荷筱和蕭蘋同時抬起頭發現了我,也怪我沒選好藏匿地點,160多斤明晃晃地站在路燈下,也挺嚇人的。
「你從哪裡偷來的小貓?」荷筱先衝我和東貓走來,眼睛瞪得大大的,「看,它在瑟瑟發抖呢。」顯然,這句話她是對蕭蘋說的。
蕭蘋一臉尷尬,也跟著走了過來,我能感受到懷裡的東貓弓起了背,同時肚子裡發出低沉的「嗚嗚」聲。
「這不是發抖,是發怒。」我說著,輕輕地越過他們,再沒回頭。
我一路走下去,直到天空泛白,回到家裡,與出門的爸爸撞了個滿懷,他愣愣地看了看我,終究還是沒說什麼,我經過正在收拾早飯殘羹和碗筷的媽媽,她連頭也沒抬一下。
這一切,似乎從幾年前就再未改變過。我不禁想到自己走在夜晚的街巷上,跟懷抱裡的東貓說的話:「為什麼所有人都要靠偽裝生存?為什麼不偽裝就活不下去?」
它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但我想,它一定明白我說的話。
三
只是,還不到第二天,我就開始懷疑當初的肯定:東貓不見了。
我找遍了所有它可能去的地方,即使我坐在我們每天「約會」的水晶河畔。一對對的行人來了又去,我從心底開始發冷,並非只是刺骨的孤單,還有別的什麼。
它不會被抓去烤羊肉串了吧?我心情忐忑,逛遍了大街小巷的燒烤鋪後,最後竟又鬼使神差地轉到了與我家半城之隔的蕭蘋家樓下。
在那條帶路燈的景觀道上,我看見幾個孩子正圍著什麼連打帶踢,應該是個活物。
「都給我滾開!」我忍不住衝上前去,轟走那群孩子,我才發覺靜靜縮成一團、微閉雙眼忍受欺壓的小動物,正是東貓。
它雪白帶黃點的皮毛因灰土和被欺負已變成昏暗的灰色,一隻眼睛似乎受了傷,從旁邊慢慢滲出血來。可它的表情十足自大,似乎還略帶一絲埋怨,仿佛在說:「笨蛋,怎麼才來?」
世界靜止三秒。之後我感到腿再無法支撐身體,更沒辦法將它抱起來,只能坐在東貓身邊,任全身顫抖,視線灰白。
「你怎麼又在這裡?」荷筱忽然出現在身後,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終於清醒過來,抓起她的胳膊哇哇大叫:「最近的寵物醫院在哪兒?」
「出院門往東,300米。」荷筱沒說話,回答我的是她身邊的蕭蘋。顧不得說謝謝,我抱起東貓飛奔到那裡。
「你明明是貓啊!怎麼總逞英雄呢?」
聽到大夫檢查說「不礙事」,我才忽然感到火從心頭起,拉起它的耳朵喊起來,連眼淚流下來也沒工夫擦,而它以為完事大吉,竟在檢查室的床上自顧自地睡起覺來。
我在這明晃晃的燈光下漸漸明白,貓終歸是貓,就算是東貓也會會錯意,它以為我前晚的舉動是讓它去扮博人同情的道具!
「這麼說.那隻死醜死醜的老貓不是你的幫兇咯?」荷筱笑嘻嘻地望著我,「我想也是,誰會傻到用這種貓博同情啊。要知道,就算是那樣有公德心的蕭蘋,也不是什麼貓都會照顧,他只會同情純色的、純種的。」
對視半天,最後我只是忍耐地低聲說:「一邊去。」
她見我發起火來,撇撇嘴無聊地離開了。臨走還不忘留下一句:「看那老貓那天精疲力竭的樣兒.快不行了吧?」
這次真被她說中了。東貓自從那天出事後,一直表現得病懨懨的,不再到河邊找我,一開始我還以為是被嚇的,給它買了兩回貓罐頭,人家連理都不理。
我只好帶它再次來到寵物醫院,醫生簡單地看了看它,抬起頭對我說:「沒什麼。只是這貓有七八歲了吧?它老了,就跟人老了一樣。」
「那.還有多久?」
「不好說,但從它的狀況看,少吃少喝少動.差不多就是這一年半載吧。」
這麼說是不是有點兒像絕症判決書?面對這種話,我從不知該回答什麼。
自寵物醫院離開後,我每天所做的事只是抱著它到我們經常去的水晶河邊,靜靜地坐著。它不叫,我也不說話。我不明白為什麼連荷筱都能看出來它的虛弱和衰老,我卻一點兒都沒察覺。
是從什麼時候起,東貓已經從我的世界裡慢慢往回退,往回退,即將退出去的時候,才想到轉回頭來看一眼,告訴我這個決定?我想著,把頭死死地埋在貓毛裡,又忽地抬起來,唯恐眼淚打溼了它怕冷的身體。
這期間,班主任把我逃課的事告訴了媽媽,我卻並不知道。當我再次回歸校園時,班主任瞪大雙眼不滿地上下打量我,絮絮地說:「你的家長是怎麼搞的?我跟他們說好好教育你,結果你才來上課——難道你都沒回家嗎?」
我低頭不說話,他仿佛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再沒說任何話,反而換上一種驚恐的眼神看了看我,飛快地轉身離開了。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在他找過媽媽的那天晚上,當我回到家中,媽媽這麼多年以來第一次主動跟我說話。
她說:「你還是放過那隻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