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1月13日,愛爾蘭作家、詩人詹姆斯·喬伊斯病逝。作為20世紀最偉大的作家之一,其作品及意識流思想對世界文壇影響巨大。長篇小說《尤利西斯》以時間為序,描述了男主人公布魯姆於1904年6月16日這一天在都柏林的生活經歷。喬伊斯通過描述一天內發生的單一事件向人們展示了一幅人類社會的縮影,人世的悲與喜、英雄與懦夫的共存以及宏偉與沉悶的同現。理察·艾爾曼在《喬伊斯傳》中說:「很少作家在被人公認為天才之後,還會像喬伊斯這樣不斷受人的埋怨和責備。在他的愛爾蘭同胞們眼中,他至今仍然是一個誨淫作家,很可能還是個瘋子」。
詹姆斯·喬伊斯(1882.2.2—1943.1.13)
Joyce in Zurich, c.1918
文 / 理察·艾爾曼
選自《喬伊斯傳》 新經典出品
一個藝術家的生活,尤其是喬伊斯,是和其他人不同的,因為他在經歷生活中各種事件的同時,已經在把那些事件變成藝術的原料。他不是聽任接踵而來的日子又接踵而去,一個一個都落入模糊不清的記憶之中,而是採取主動,反過去對影響了他的經歷加以改造。他一身二任,既是被俘者,又是解救者。改造自己的經歷的過程,轉而變成了他的生活的一部分,成了和起床、睡覺一樣反覆出現的生活內容。傳記作者必須每時每刻衡量藝術家這種同時兼顧雙重過程的活動。
個別的短暫時刻往往是無足輕重的,但是它們也和重要的時刻一樣存在,一樣積累起來。一些細微末節,一旦出現多了,也會形成氣候;特點會重複出現,似乎並不是自行積累,而是由一種內在的活力引發出來的,在這股活力之中,藝術家的特質和人的性格是互為制約的。喬伊斯本來就使人油然起敬,敬重的心情和日益增長的喜愛心情就合而為一了。
他喜歡自嘲,有些人不明就裡,有時也跟著說,這是可以諒解的。很少作家在被人公認為天才之後,還會像喬伊斯這樣不斷受人的埋怨和責備。在他的愛爾蘭同胞們眼中,他至今仍然是一個誨淫作家,很可能還是個瘋子;他們是最後一個解除《尤利西斯》禁令的國家。在英國人眼中,他是個怪人,是個「愛爾蘭派」,而這一個所謂的派,根據最近七十年來愛爾蘭人寫的各種文學作品看來,實在是「英國化」到了危險的程度。美國人對他是非常熱情的(雖然他對他們這個國家感到難以忍受),認為他是一個偉大的創新者,偉大的城市作家,不過也許心腸太硬了一點。法國人呢,儘管喬伊斯在他們中間生活了二十年,他們還嫌他缺少一點高雅的理性主義,不能算是無可爭議的地道文人。由於有諸如此類的不同意見,所以喬伊斯雖然大名鼎鼎,卻常會挨打,比顯然不如他的作家遭受抨擊的機會多得多。儘管喬伊斯的名字已經和現代散文難解難分,正如艾略特的名字和現代詩歌,畢卡索的名字和現代美術一樣,然而將來的輿論還有可能出現轉折,不喜歡喬伊斯有可能成為明天的風尚,正如不喜歡畢卡索已經在逐漸成為今天的風尚一樣。
首版《尤利西斯》封面
喬伊斯是作家群中的箭豬。他的主人公都是一些勉勉強強的主人公——格格不入的青年男子、消極被動的成年人、喝威士忌的老頭子。很不討人喜歡,更難使人愛慕。喬伊斯卻願意這樣。不折不扣的情投意合,實際上是一種幻想。他從人身上剝去了我們通常認為可敬的外表,然後要我們去和他通氣。對於喬伊斯來說,和對蘇格拉底一樣,理解是費周折的,甚至是使人感到屈辱才最好。我們需要爬過我們自己的一些虛妄概念的障礙,才能和他靠攏,然而當我們這樣做的時候,他又以他的艱難的文字來考驗我們的領悟能力。他不僅要求我們從內容上,而且從形式上也改弦更張,才能接受他的新觀點。他的主要人物,不是容易接受的人物,他的作品不是容易讀的作品。他並不希望徵服我們,而是希望我們去徵服他。換句話說,不是敞開歡迎,只是虛掩門戶而已。
同樣的,想要以志同道合毫無隔閡的姿態去了解他本人,也是不容易的。他對C.G.榮格所作的自我描述是:「品德不高,有奢侈、嗜酒傾向。」而在一位法國院士路易·吉萊希望頌揚他時,他對他說:「不要把我說成一個了不起的人。我僅是一個普通的中產階級人。」他周圍的人,大多是不知名的:有一些是侍者、裁縫、賣水果的、旅店搬運工、看門人、銀行職員等,而這幫人對於喬伊斯的氣質是不可或缺的,正如侯爵們和侯爵夫人們對於普魯斯特一樣。有人說他是在浪費時間,他回答說:「我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乏味的人。」這樣一句話,在大多數作家口中不過是表現感情而已,而在喬伊斯卻是真心實意的。
足以證實這一點的,是充斥他那些作品中的千千萬萬詞句,大多是他從他那些不足稱道的朋友們口中收集來的。他和尤金·喬拉斯談到《芬尼根後事》的時候說:「這一部書,是我遇見的人、我認識的人寫成的。」7他的同時代人約翰·辛格是透過地板上的窟窿聽人說話,喬伊斯卻是面對面的。他對自己的目標是絕不含糊的,而他對人的平易態度也同樣絕對,絕無高人一等的現象。人們將他看做名流,但是他從不以名流自居。
詹姆斯·喬伊斯的蠟像,位於都柏林
如果我們將喬伊斯奉為文學界的巨人,他將會使我們失望。沒有將軍們來對他頂禮膜拜,沒有人稱呼他都柏林聖人。他自己就說得很清楚,在世人眼中,他開始是一個壞孩子,到頭是一個老怪物。他身上有許多可以指責的東西:他不在乎錢,在乎酒,其他方面也有不夠尊嚴和不大得體的行為。然而我們有必要提出帕西發爾提過的問題,其實喬伊斯也提過的:「誰是好人?」儘管喬伊斯曾經頗有預言家風度,把傳記作家叫做「傳奇作假」,他卻也提供了一個先例,研究一個人需要先看到他各種各樣的姿態,才能了解他是什麼樣的人。他酷愛真理,不怕是多麼令人不快,他希望能將這種酷愛傳給讀他書的人和讚賞他的人,能和他們共有。
然而,正如他的主要人物的高尚精神逐漸超越了他們那些不光彩的形象,這位執意追求理想的匠人,也逐漸超越了居無定所、債臺高築的局面。喬伊斯雖然歷來保持大方姿態,實際上長期都是處在這種局面。他的作品中蘊藏著一種新型的崇高,並不光耀奪目,而是在深處潛存,只是偶或在表面的言行中露出一點端倪。從他自己的生活中也可以覺察這樣的崇高,不過外面掩蓋著它的儘是弱點。狹隘、古怪、靠不住,而在同時卻又無所不包、不屈不撓、氣勢雄厚,這就是喬伊斯式的崇高。這種風格不是容易欣賞的,但終究是值得欣賞的,正如《芬尼根後事》的風格一樣。
《喬伊斯傳》
理察·艾德曼 著
金隄 / 王振平 / 李漢林 譯
新經典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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