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喬伊斯的分身幻術中逐漸頓悟
文|宮敏捷
印象中,喬伊斯一生都是在貧困中度過的。不管是身居都柏林,還是流浪歐洲大陸各地期間,他都是靠親友資助,才勉強度日的。可是他傲氣十足,借債就像在向別人施恩一樣。他用將別人寫入作品並予以戲弄的手法,讓許多人不得不承認,他們是有責任將錢借給他的。那時,唯一對他表示同情的是一個叫喬治·拉塞爾的朋友。他問喬伊斯,能不能寫一篇適合《愛爾蘭家園報》的短篇小說,「淳樸的,具有田園風味的?栩栩如生的?哀婉動人的?」不至於使讀者感到驚駭的。稿酬一英鎊。總之,只要讓人看得懂、喜歡,就行。這就是促使喬伊斯寫下《都柏林人》這一不朽短篇集子的機緣和初衷。
喬伊斯對此十分重視,並進行了長遠又精心的規劃。1904年7月,他在致同學C.P.克蘭的信中說:「我正在為一家報紙撰寫一個聖靈顯現系列,擬寫10篇,我已經完成了一篇,我要讓這個《都柏林人》系列暴露眾人眼中的一個城市偏癱或癱瘓的靈魂。」這個集子寫得斷斷續續,交出版社之後,一波三折,時隔9年之後才得以出版,那時,作品已增至15篇。以上所說已完成的篇章為《姐妹們》,《阿拉比》屬第三篇。
作為故事中那個孩子,這是喬伊斯第三次把自己寫入公開發表的作品,並且用他的父母,作為姑母、姑父的原型。阿拉比是阿拉伯的古名,小說中,指的是一個以「阿拉比」命名、布置成阿拉伯集市式樣的百貨商場。1894年的都柏林,這家商場實際存在過,小說以此命名,還因為它負載著十分強烈的象徵意味,不過,這是後話了。
這篇小說,講訴的是一個男孩懵懂的初戀情懷,喬伊斯的行文,將男孩的心路歷程細緻入微地展現出來。男孩愛慕的對象是他的玩伴「曼根的姐姐」,他們從未面對面地正常交流過。心裡有她,哪怕是幫姑母拎著東西,穿行在雜亂無章的街道上時,都像是「捧著聖餐杯」 走過喧囂不堪的芸芸眾生。只要一想到她名字,就會「蠢頭蠢腦地激動」,呼喚著她的名字,還會「時常熱淚盈眶」。所以,他會每天製造機會與她在上學的岔路口相遇,除此之外,他最享受的時刻,就是每天晚上,等待她出現在她家門前的臺階上,呼喚她的弟弟回家「吃茶點」,每每這個時候,她的形象都會在他心裡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一個人躲在有一個教士在裡面死去過的後客廳,他都能在想像中,「瞧見她穿著棕色的衣服的身形,街燈的光朦朧地照亮曲線的脖子、擱在欄杆上的手,以及裙子下擺的鑲邊。」直到有一天,女孩終於跟他說話了,問他周六去不去阿拉比,她因為女修道院要做靜修,去不了,而他是應該去看一看的。他當下就答應了,並承諾說,如果去了,就一定會給她「捎點什麼」。這就像一個承諾,這承諾更像是他們愛情的見證。於是他心急火燎地等待著周末的到來,出發前那段「乏味的日子」裡,學校的功課使他「煩躁」,家裡的正經事也讓他「厭煩」。姑父早早答應周六給錢讓他去的,那一天,卻又遲遲不能早回,更是讓他備受煎熬。等姑父終於回來,他帶著錢坐火車用了近一小時的時間趕到阿拉比時,商場幾乎所有的店鋪都已打烊,「大半個廳堂黑沉沉的」,給他的只是「闃寂之感」。在一家賣「瓷花瓶和印花茶具」的店鋪裡,兩個年輕男子,在和一個女孩打情罵俏,女孩用冷冰冰的聲音問他要買什麼。男孩誠惶誠恐地應了一聲就匆忙離開。阿拉比傳來了熄燈聲,整個大廳漆黑一片。男孩「抬頭凝視著黑暗,感到自己是一個被虛榮心驅使的撥弄的可憐蟲,於是眼睛裡燃燒著痛苦和憤怒」。
這就是整個故事,一個男孩在單戀中惶惑不安的故事。男孩縝密的心思和細膩的感情,都被喬伊斯事無巨細地記錄下來,看著讓人感同身受,似乎作家抒寫的,就是我們每一個人始終無法言說清楚的初戀一樣。只記錄當時、當下的心聲,與愛的結局和完整,沒有任何關係。所以在故事中「曼根的姐姐」不過是一閃而過,沒有分量,且結局又是那樣的突兀,尤其是最後,男孩眼睛裡燃燒著的「痛苦和憤怒」從何而來,不知困擾了多少喬伊斯的忠實讀者,甚至是一些專家學者。
說起來,在《阿拉比》這個小說中,男孩和女孩的故事,只不過是一個幌子而已。文學創作,就得寫人講故事,而寫人講故事,也都是為服務於主題的。《阿拉比》的外在身份講的是男孩愛女孩的故事,而作家真正要表達的,又絕非是一個愛情故事那麼簡單。
回頭去看,我們會發現,文本中,關於男孩與女孩的故事,大多是一筆帶過,作家卻用了更多的篇幅,描寫了北理奇蒙德街的街景,並強調它的「一頭是不通的」;描寫了教士死去的後客廳,「房間散發出一股黴味」;描寫了姑父家屋子後面荒蕪的花園;描寫了打烊後猶如做完禮拜後的教堂的阿拉比大廳。那怕是記錄男孩心理的過程中,重點展現的也是他置身的各種環境,全是一系列的感官印象,向讀者展示了一個都柏林所處的,黑暗、腐朽又麻木的世界,有時甚至讓人覺得毛骨悚然。這就是前文中,喬伊斯致同學的信中說到的,他想要暴露的「眾人眼中的一個城市偏癱或癱瘓的靈魂」。一篇《阿拉比》不過是管中窺豹,整個《都柏林人》15個篇章的主題,都集中在這一點。
1906年的5月,喬伊斯在致友人的信中披露他寫《都柏林人》的意圖:「我的意圖是寫一章我們國家的道德史。我選擇都柏林作為場景,是因為那座城市對我而言似乎就是癱瘓的中心。我試圖將它從四個方面呈現給麻木的大眾:童年、青春期、成年和公共生活。這些故事以這樣的次序安排。我大抵用一種嚴苛的瑣細形式寫就這部小說,並確信在這一呈現方式中,要是誰膽敢更改甚或損壞他的所見和所聞,他就是莽撞人」。寫出一個國家或一個民族的民族性,這就是喬伊斯和魯迅,常都會被拿出來相互比較的原因,且不用說他們兩人都是棄醫從文之人。只不過喬伊斯不會像魯迅那般赤裸裸地吶喊。由於受易卜生的自然主義寫作及福樓拜的非人格化寫作影響比較深,且從他們那裡繼承並加以發展了精確寫實風格,將那些「自身脆弱、意義卑下的事件」援引到文本中來,從而消解了精英文化傳統與民間日常生活間的隔膜,拓展了文學的表現空間。
《阿拉比》是《都柏林人》童年故事的最後一篇,與其他篇章一樣,既要講故事,又要不斷「暴露」和強化主題,提升藝術感染力,喬伊斯只好啞謎一般地,將象徵意義隱藏在文本之中,但熟讀過歐美文學或對基督教文化有一定了解的人,慢慢揣摩,還是能分辨出來的。《阿拉比》中不斷被提及的「教士」、「聖杯」、一頭不通的「北理奇蒙德街」的街景以及標題「阿拉比」本身所隱藏的意義,才是喬伊斯想竭力去彰顯的主題。
死去的教士、教士死後長期關閉的房間、教士遺留下來的書籍,無一不預示著,一個對上帝充滿虔誠和敬畏的世界已經成為過去,曾經如伊甸園一般美好的後花園,也跟著荒蕪了,活著的人們因為找不到精神的歸宿而日漸麻木起來;「聖杯」在基督教文化中具有傳奇意味,是騎士精神的一部分。男孩生活在一個周遭嘈雜又荒蕪的世界,去阿拉比的承諾,就像一個騎士為著理想而甘願冒任何風險一樣具有重要意義,但他所有的抗爭,都是一文不名的,一頭不通的「北理奇蒙德街」,早已註定了他的失敗,和他一起失敗的,還有一同居住在這條「不歸路」上的所有都柏林人。再說「阿拉比」,這是一個極富東風意蘊的名字,代表著遠方,代表著希望和美好,每個音節都能通過靜脈在男孩的身上迴蕩,將一種東風的魔力施加在他的身上,所以他要去「阿拉比」,既代表著逃避,也代表著追求。但他最終還是失望了,阿拉比等待他的,是打烊的店鋪和黑沉沉的大廳,而驅使著他勇往直前的愛情,只不過是成人世界裡,沒有節操的打情罵俏。他的失望,也就成了都柏林人的失望,成了愛爾蘭人的失望,所以,他的眼裡,才會燃燒著「痛苦和憤怒」。
寫下最後這句話的喬伊斯,已經不是《阿拉比》中的小男孩了,他所抒發的完全是自己作為一個成年男子的胸臆。這篇小說,雖說帶有自傳性質,但喬伊斯的敘述視點,相當地講究,莫名其妙地將一個學齡兒童安置在他的姑父家,然後不做任何解釋地開始講訴,末了,又跳出來,說上一句毫無來由的話,便永遠地隱藏起來。好在他跟美國南方作家甫蘭納裡·奧康納一樣,每篇文章都會在最後,通過他不斷重複象徵意象的特有方式,給我們一個了解其深意的「天惠時刻」(如果通篇看完《都柏林人》,讀者的這一印象會越加深刻)。讓我們看後,在他的分身幻術中逐漸頓悟,不過一念成佛還是成魔,就完全是我們自己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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