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 大家好,我是今天的新娘。
我叫林奕含。
今天是個喜慶的日子,所以我理應說些喜氣洋洋的話。但是很不幸的,我這個人本身就沒有什麼喜氣。
事實上我這個人什麼都不會,但我會寫兩個字,所以我今天來說幾句話:
高中二年級開始了,我與重度憂鬱症共生的人生。重鬱症這件事情,它很像是失去一條腿或者是失去一雙眼睛。
人人都告訴你說:你要去聽音樂啊,你要去爬山啊,去散心啊,你跟朋友聊聊天啊。
但我知道不是那樣的。
我失去了快樂這個能力,就像有人失去他的眼睛,然後再也拿不回來一樣。
但與其說是快樂,說得更準確一點,是熱情。
我失去了吃東西的熱情,我失去了與人交際的熱情,以至於到最後我失去了對生命的熱情。
有些症狀是或許你們比較可以想像的:
我常常會哭泣,然後脾氣變得非常暴躁,然後我會自殘。
另外一些是你們或許沒有辦法想像的:
我會幻覺,我會幻聽,我會解離,然後我自殺很多次,進過加護病房或是精神病房。
因為是高中二年級的時候開始生病的,我每個禮拜二要上臺北做深度心理治療,每個禮拜五要到門診拿藥。
這就有點接近我今天要談的精神病汙名化的核心:
我是臺南人,我在臺南生病。
但是為什麼每一個人都告訴我:我要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去治療我的疾病。我為什麼要上臺北?
當然後來也因為這個原因,我缺課太多,差一點沒有辦法從高中畢業。
前幾年我的身體狀況好點,我就重考。
這幾年一直處於沒有工作也沒有學業的狀況,當前幾年身體好了一點,我就去重考,然後考上了政大中文系。
在中文繫念一念,很不幸地第三年的時候,又突然開始病情發作,所以我又再度休學。在我休學前那一陣子我常常發作解離。
所謂的解離呢,以前的人會叫它精神分裂,現在有一個比較優雅的名字,叫做「思覺失調」。
但我更喜歡用柏拉圖的一句話來敘述它,就是靈肉對立。
因為我肉體受到的創痛太大了,以至於我的靈魂要離開我的身體,我才能活下去。
我第一次解離是在我十九歲的時候。
我永遠都記得,我站在離我的住所不遠的大馬路上,好像突然醒了過來,好像那時候正下著滂沱大雨,我好像被大雨給淋醒了一樣。
我低頭看看自己,我的衣著很整齊,甚至仿佛打扮過。
但是我根本不知道我什麼時候出的門,去了哪裡,又做了些什麼。
對我來說,解離的經驗是比吃100顆止痛藥,然後被推去加護病房裡面洗胃還要痛苦的一個經驗。
從中文系休學前幾個月,我常常解離,還有另外一個症狀是沒有辦法識字。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荒謬,對,但就是我打開書我沒有一個字看得懂。
身為一個從小就如此愛慕崇拜文字的人來說,是很挫折的一件事。
當然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沒有辦法參加期末考。
然後那時候正值期末考,我的那時候中文系的系主任就把我叫過去講話。
我請我的醫生開了一張診斷證明,然後我就影印了很多份,寄給各個教授跟他們解釋說我為什麼沒有辦法參加期末考。
這時候系主任與助教就坐在那個辦公室裡面。
助教在那邊看著我,然後他說:「精神病的學生我看多了,自殘啊,自殺啊,我看你這樣蠻好、蠻正常的。」
然後這時候我的系主任對我說了九個字,這九個字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他拎起我的診斷書,問我說:「你從哪裡拿到這個的?」
你-從-哪-裡-拿-到-這-個-的
當下的我,我覺得我很懦弱。
我就回答他說:「我從醫院。」
但我真的很後悔我沒有跟他說:「主任,我沒有笨到在一個,活在一個對精神病普遍存在扁平想像的社會裡,用一張精神病的診斷書去逃避區區一個期末考試。然後你問我從哪裡拿到的。從我的屁眼啦!FUCK!」
我很想這樣說,但我沒有。
所以我要問的是:他是用什麼東西來診斷我?
是用我的坐姿,我的洋裝,我的唇膏,或是我的口齒來診斷我嗎。
這個社會對精神疾患者的想像是什麼?
或我們說得難聽一點,這個社會對精神疾患者的期待是什麼。
是不是我今天衣衫襤褸、口齒不清,然後六十天沒有洗澡去找他,他就會相信我真的有精神病,又或者他覺得精神病根本不是病呢。
請試想一下今天你有一個晚輩,他得了白血病。
你絕對不會跟他說:「誒,我早就跟你講,你不要跟有得白血病的人來往,不然你自己也會得白血病。」
不會這樣說吧?
你也不會跟他說:「我跟你講,都是你的意志力不夠,你的抗壓性太低,所以你才會得白血病。」
你也不會跟他說:「你為什麼要一直去注意你的白血球呢?你看你的手指甲不是長得好好的嗎?為什麼要一直去想白血球呢?」
你也絕對不會這樣說。
你也更不會對他說:「為什麼大家的白血球都可以乖乖的,你的白血球就是不乖呢?讓白血球乖乖的很難嗎?」
這些話聽起來多麼地荒謬,可是這些就是我這麼多年來聽到最多的一些話。
很多人問說,我為什麼要休學,為什麼可以不用工作,為什麼休學一次休學兩次。然後bla bla bla
然後沒有人知道我比任何人都還要不甘心。
就是這個疾病,它剝削了我曾經引以為傲的一切。
比如說我曾經沒有任何縫隙的與我父母之間的關係,或者是我原本可能一帆風順的戀愛,或是隨著生病的時間越來越長,朋友一個一個地離去。
甚至是我沒有辦法念書,天知道我多麼地想要一張大學文憑。
還有,有吃過神經類或精神科藥物的人都知道,吃了藥以後你反應會變得很遲鈍、會很嗜睡。
我以前三位數的平方心算只要半秒就可以出來,我現在去小吃店連找個零錢都找不出來。
還有吃其中一種藥,我在兩個月以內胖了二十公斤,甚至還有人問我說:「誒,你為什麼不少吃一點?」
所以有時候,你知道某一種無知,它真的是很殘酷的。
所以我從來沒有做出任何選擇。
這麼多年我一直在寫文章,其實我從頭到尾都只有講一句話,就是:
不是我不為,我是真的不能。
在中文系的時候,我班上有遇到一些同學,他們是所謂的文青。
他們簡直恨不得能得憂鬱症,他們覺得憂鬱症是一件很詩情畫意的事情。
我站在我的疾病裡,我看出去的蒼白與荒蕪。
我只想告訴他們:這種願望有多麼地可恥。
我也認識很多所謂身處上流的人,他們生了病卻沒有辦法去看病,因為面子或無論你叫他什麼。
我也知道有的人他生了病想要看病卻沒有錢去看病,比如說我一個月藥費和心理諮商的費用就要超過一萬臺幣。
想到婚禮這件事,我整天思考一些事情就是:
今天我和馮玄燁(林奕含老公)站在這裡,不是因為我歌頌這個天縱英明的異性戀一夫一妻制度。我支持多元成家,也支持通姦除罪化。
我穿著白紗,白紗象徵的是純潔。
可是從什麼時候,所謂的純潔從一種精神狀態變成一種身體的狀態,變成一片處女膜。
或者比如說,人人都會說:「啊,這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時刻。」
這句話是多麼的父權。
他說這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時刻,不是說你美。
意思是說,從今以後無論你裡或外的美都要開始走下坡;
意思是,從今以後你要自動自發地把你的性吸引力收到潘多拉的盒子裡。
跟玄燁在一起這幾年,教我最大的一件事情其實只有兩個字,就是平等。
我從來都是誰誰誰的女兒,誰誰誰的學生,誰誰誰的病人。
但我從來不是我自己,我所擁有的只有我和我的病而已。
然後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是他女朋友,但不是他「的」女朋友;我是他未婚妻,但是不是他「的」未婚妻;我願意成為他老婆,但我不是他「的」老婆。
我坐享他的愛,但是我不會把他視為理所當然。
今天在這個場合,如果要說什麼,馮玄燁是全世界最體貼我的人啦,全世界最了解我的人啦,全世界對我最好的人啦,然後我要用盡心力去愛他,經營我們的感情啦……
我覺得這些都是廢話,因為不然我們也不會站在這裡。
關於新人這個詞,今天我和玄燁是新人。
然後這個詞讓我想到我最喜歡的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他說的「新人」:
他常常在書裡引用這個概念,就是他的書寫不是寫給存在這個世界上的大人們的,甚至也不是寫給存在這個世界上的小孩,而是寫給那些比最新的人還要新 給尚未出世的孩子們寫的。
「新人」這個詞出自《新約聖經》,是使徒保羅叫耶穌基督為new man。
所以我在想,如果今天我是新人,如果我可以是新人,如果我可以成為新人,如果我可以成為一個新的人,那麼我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想要成為
一個對他人的痛苦有更多的想像力的人;
我想要成為
可以告訴那些恨不得得精神病的孩子們這種願望是不對的那種人;
我想要成為
可以讓無論有錢或沒有錢的人都毫無顧忌地去看病的那一種人;
我想要成為
可以實質上幫助精神病去汙名化的那一種人。
我要感謝我的家人。
我知道哥哥你很愛我,我知道你最愛我,但是你不會把它說出來。我很謝謝你每天對我的關心,對我來說是我的精神糧食。
然後很謝謝爸爸媽媽,雖然我沒有長成那個你們從小所培育所期待,然後花很多心思所栽植的樣子,沒有長成那個樣子。讓你們失望了,我很抱歉。
(林爸爸:不會!)
我要結婚了,但你們不是失去一個女兒,而是多出一個兒子。
同樣的,我也要感謝玄燁爸爸還有玄燁媽媽。
就是謝謝你們生養出一個如此完美的大男孩,謝謝你們放心把他交給我,我一定會努力地好好照顧他把他養胖。
同樣地,對玄燁爸爸玄燁媽媽來說,我希望你們不要覺得失去一個兒子,而是多了一個女兒。
如果我沒有辦法,因為我沒有什麼姐姐的樣子,你可以把我當成朋友,我會很開心。
最後的最後我要謝謝各位叔叔阿姨。
在我跟玄燁在臺北有了一個新的小小的家的時候,都是各位在場的叔叔阿姨陪伴,幫我陪伴我的爸媽。
然後我最最深愛的,我的爸爸跟我的媽媽。
雖然我爸就是當導遊很囉嗦,然後我媽又不太能走,但真的很謝謝你們。
陪他們就是到處玩啊,吃美食啊,講一些嘮嘮叨叨的話啊,真的很謝謝你們。
看到我媽傳那種一群阿姨們倒在一起笑得很開心的照片,我就真的打從心底地感謝各位在場的叔叔阿姨,謝謝你們替我照顧我的爸媽,我真的非常感謝。
我今天要講的就這樣,謝謝。
(林媽媽:我要敬我勇敢、美麗的女兒。她比我還要勇敢,她比我還要誠實。
謝謝大家的包容,希望以後繼續照顧她,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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