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百十年前某一天，日本留學生在荷蘭看戲。
三五成群，西裝革履，頭戴禮帽，體面從容。但按劇院的規矩，帽簷子會擋住後頭觀眾的視線，得脫了去。日本學生無奈，抬手摘下，全場譁然。
一水的大禿瓢兒，像油鍋底子，僅兩邊留了頭髮，在腦後束起，向上彎曲，結實地伏在「油鍋」上。
戲沒看成，反被人當了戲看。觀者哄堂大笑，還登了隔天報紙的頭版，說日本人往頭上架「手槍」。
阿部寬在[除蚤武士]裡就這麼個德行。
從前是武士，一句話不中聽得罪了殿下，被罰去風月場裡頭賣笑，伺候寂寞人妻和寡婦。卻仍不改武士扮相，挎著雙刀接客，小辮子緊貼頭皮。
©️[除蚤武士]，阿部寬
不止是他，片中幾乎所有男性，都理了這麼個髮型。乍看上去，倒真像腦袋上架了把小手槍。
©️[除蚤武士]，男角兒髮型清奇
卻仍掩不住那光溜溜的頭頂。若是魯智深在，必是要大罵一句「洒家直打死你那幾個禿驢」了。
當然，不能真管人家叫禿驢，不友好。
這髮式有個學名兒，喚作「月代」，日語寫作「さかやき」。江戶時代有個禮學家叫伊勢貞丈，認為這個名字其實是「サカイキ」——「逆息」的訛音。
所謂逆息，無非是「氣血倒流」之意。
6世紀，中醫傳入日本，便講過一「氣機」的說法兒，指氣在人體中的升降出入。內至臟腑經絡，外達筋骨皮毛，若出現逆行，必導致病變。
日本人對這個說法兒深信不疑，認定了武士上陣殺敵，意浮氣躁，稍有不慎便會氣血上湧，反衝到頭部，稱「気が頭に上ってしまう」。
因此，他們決定剃掉前額到頭頂部分的毛髮，彎成半月弧度，露出頭皮，使氣流散開，疏散經絡，貫通肺腑，繼而四體通泰，免受充血之苦。
©️一位準備剃月代頭的武士
但這位禮學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怎麼講，武士作戰， 必然要戴頭盔，也叫兜鍪，由腰巻、吹返、錏、眉庇、立物大大小小五六樣物什兒組成，料子分銅鐵革，少說也有七八斤重。
©️日本江戶時代，一套完整的武士鎧甲重量超過30公斤，左圖有①胴 ②草折 ③佩楯 ④立挙 ⑤臑當 ⑥甲懸 ⑦袖 ⑧籠手 ⑨手甲 ⑩兜缽 ⑪腰巻 ⑫眉庇 ⑬吹返 ⑭錏 ⑮⑯立物 ⑰面頰 ⑱垂 ⑲襟回；右圖是鎧甲武將拔出長刀出陣
日本男人承唐俗、蓄長發，為防止腦袋被金屬或皮革刮傷，需先裹個寬幅的白巾，再扣上頭盔。
可大敵當前，搏殺兇猛，饒頭髮束得再緊實，也難免散開，飄飄蕩蕩不像話。就算沒有，髮髻也會被兜鍪壓得塌下來擋住視線，從而影響戰鬥。
便有人將頭頂的毛髮剃去，只留兩側束起，貼住頭皮。就算鬆散開來，也不至於遮擋視野。
黑澤明的[影子武士]便是這種做法兒。
©️[影子武士]，戰國時代三雄之首武田信玄脫帽與戴帽的狀態形貌
倒跟清兵入關時的「金錢鼠尾」如出一轍。
畢竟是馬背上得天下，平日裡少不了要騎射打獵。為使視野廣闊、便於戰鬥，清兵就將頭顱四周毛髮剃除，只留腦後銅錢大一點，結辮下垂。
©️滿人「金錢鼠尾」演變趨勢
這麼做還有個好處——夏日裡不生熱。
日劇《信長協奏曲》，小慄旬穿越到戰國，成為織田信長，召集家臣商議，該以何儀容拜見將軍。有人提議剃個月代頭，夏天清清涼涼，很是舒爽。
©️《信長協奏曲》
綜上，調和氣血、便於作戰、消暑解熱，可謂一頭三用，物美價廉，實乃居家旅行必備之選。
它的歷史最早可追溯到平安末期。
也就是12世紀，有個叫九條兼實的大臣，在《玉葉》裡寫，「其鬢不正，月代太見苦，面色殊損。」
到鎌倉時代，武士階層崛起，誕生出一種茶筅髻，或可稱之為「初級月代頭」。剃法兒與前文描述大致相同，只不過要直挺挺紮起，讓頂端四散。
室町、戰國時代，四處兵荒馬亂，動蕩不安。《太平記》卷五記載，這一時期，茶筅髻以其得天獨厚的條件，被應用於戰場。
形狀沖天，頂端綻開，像一束煙花。
1983年的《德川家康》、2016年的《真田丸》均是描述這一時代的日劇，裡頭的武士角色也幾乎都剃了月代頭，扎了茶筅髻，代表武家勢力。
©️上圖為《德川家康》截圖，下圖出自《真田丸》
《慶長見聞集》記載過這種剃法兒，用的是鑷子，將頭髮硬生生連根拔起，只為防其春風吹又生。
黑血流出，觸目驚心。
其實大大的不可取。強行拔除頭髮會導致毛囊炎，加上汗水感染，士兵還未上陣便瘙癢難耐。
好在豐臣秀吉統治時期，為了更乾淨衛生，月代頭由鑷子拔除改為定期的剃刀刮除。
©️桃山時代，月代頭改為用剃刀刮除
到了江戶時代，內戰平息，日本統一，經濟說繁榮便繁榮起來，人們迎來前所未有的黃金時代。
關東的土著們出了名兒的愛熱鬧、好面子、會吃會玩，作風基本類似於傍著皇城根兒吃著炒肝兒滷煮隨口一句「問候您嘞」的北京爺們兒。
不同的是，這群江戶子極講究模樣乾淨。
據說，他們平日最樂意找家乾淨的澡堂子，花十幾文錢，舒服地泡個澡。再換好乾淨衣裳，往隔壁理髮店一坐，讓師傅將他頭頂新生的茬子剃乾淨。
之後尋一間小酒館，喝兩盅熱酒，得意處摸摸自己光溜溜的頭，再伴著咯吱吱的踩雪聲漫步回家。
©️上圖是當時的江戶子，下圖是有關月代頭的講究
要說這和平年代，月代頭早該被淘汰，卻因其戰場上的實用價值，被賦予了一種武士象徵，甚至英雄符號。乃至平民紛紛效仿之，風氣空前鼎盛。
樣式也多變，分糸鬢、奴髷、若眾髻、辰松、文金，約莫十餘種，最常見的是本多和銀杏。
©️江戶男性的月代頭髮式種類
劇作家大田南畝在《半日閒話》裡寫道：
男士們的潮流還真是很奇特的，蓄了本多發，中剃，頭上的髷高高結起來，鬢角下邊也抹了層油，用梳子順著髮際線往後掃，把油順便也得帶到後面來。
[除蚤武士]裡，阿部寬的髮型就是本多。
在月代之上，用蠟或油固定一個髮髻伏於頭頂，形狀端正平整，在江戶後期非常流行。
©️[除蚤武士]，阿部寬
銀杏與之大同小異，髮髻相對細小，或歪在頭部一側，或炸開，正面看如同一片銀杏葉子。
©️左圖是小銀杏髻，右圖是普通銀杏髻
本多髻多見於武士和貴族公子，銀杏則在商人老闆、平民攤販中流行，變化萬端，嫵媚多姿。
©️江戶時代，男人身份不同，髮型不同
可惜明治時代主張全盤西化，天皇更以一紙《散發令》要求武士散開頭髮、解除佩刀，以此昭告天下，武士階層和月代頭日薄西山，註定消亡。
如今，留住這一切的只有影視作品。不過因髮型實在清奇，能駕馭得了的演員寥寥無幾。
比如大河劇《天地人》裡的小慄旬——
©️《天地人》
漫改劇《武士老師》裡的錦戶亮——
©️《武士老師》
晨間劇《阿淺來了》中的玉木宏——
©️《阿淺來了》
一派「貌不驚人死不休」的架勢，也因此，月代頭在日劇中被稱作是「美男子殺手」。
卻也並非全是醜態。
2006年，木村拓哉出演電影[武士的一分]，扮的是一名平凡的下級武士，剃月代頭，無限溫柔。
©️[武士的一分]
2010年，[大奧]裡的二宮和也，則有「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風流。
©️[大奧]
2016年，妻夫木聰在電影[殿下，給點利息]裡也如此扮相，卻異常乖巧可愛，讓人無法拒絕。
©️[殿下，給點利息]
甚至，《新選組》裡的山本耕史還因這種髮型迎來了顏值巔峰，與從前劇集裡的扮相判若雲泥。
©️上圖是山本耕史從前的裝扮，下圖是他在《新選組》中的月代頭扮相
最要命的是大河劇《篤姬》。
背景是德川幕府末年，瑛太、堺雅人、松田翔太均以月代頭扮相出演，卻無論登高飲酒、對月撫琴，還是茶蔬簡食、瑣事纏身，都毫無違和感。
一個個兒嗓音磁性、笑臉醉人，偶時蹙眉冷眼一瞥，非但沒有面目猙獰，反而日復一日的好看。
©️《篤姬》裡的瑛太、堺雅人、松田翔太
還有[除蚤武士]裡的阿部寬。
他演江戶時代的落魄武士，不惑之年被貶去風月場「除貓蚤」，日日賣笑。饒是如此也挎著雙刀，付不出酒錢也要保證月代頭上的本多髻纖塵不染。
就這樣堅持著自己的武士道精神，哪怕有一天熬出了頭，也只能在巷子尾做個尋常菜販。
©️[除蚤武士]
那些剃了月代頭的演員，大抵也是為了留住這種精神，設法還原一段早已經灰飛煙滅的歷史。
當然，前提是得長得好看。
參考資料：
[1] 歴史·時代ものを書く人必見！ 日本人の髪型＆髷の歴史，パンタポルタ
[2] さかやき，Wikipedia，2018.01.14
[3] 流行りの江戸っ子男子から學べ！！これがモテる男のヘアスタイルとグッとくる仕草だ！！，AK，2017.10.24
[4] 「月代」を·「サカヤキ」と読む理由。サカヤキの目的とは。語源分析法。-YAHOO！JAPAN，2017.04.03
[5] 「光溜溜」的熊五郎——談月代與近世審美，林作成，2016.05.21
[6] 日本的武士月代頭是怎麼形成並演化的?-知乎，陸離，2014.04.07
[7] 日本武士剃掉中間頭髮有什麼淵源，又是何時開始的呢，有何講究？-知乎，雨落故人亭，2015.04.30
[8] 一本ずつ毛を抜く血まみれの苦行……なぜ武士はチョンマゲ·月代スタイルだったのか？-BUSHOO!JAPAN，2017.07
[9] 日本武士的謎之髮型起源史：帥不帥，剃個月代頭就知道了，未名天，2017.12.02
[10] 月代頭是檢驗日本男星顏值的最高標準，MONO，2016.06.08
[11] みんなおしゃれさん！江戸っ子のファッション事情，NAVER，2015.12.08
[12] 江戸っ子の派手好みと本多髷，髪結ねっと，2017.02.21
[13] 戦國時代のクールビズ！？「ちょんまげ」が流行し定番ヘアスタイルになった理由とは？-Japaaan magazine，2017.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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